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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爾斯泰的百年疑問

作者:吳家恆(遠流出版公司副總編輯)

《托爾斯泰藝術論》的俄文原書名是《藝術是什麼?》,非常開門見山而直白,它很容易讓讀者生出一種想像,以為讀了這本只有十萬字的小冊子之後,就可以大致明白「藝術是什麼」。如果是這樣的話,這或許會是個投資報酬率很高的閱讀行為。

但是我相信,讀過這本書的人不見得會減少心中對於藝術的疑問,反而會生出更多的疑問、更多的懷疑。我也相信,在一九一○年托爾斯泰在阿斯塔波的火車站去世的時候,他心中的懷疑和疑問未必稍減。他恐怕是帶著熾熱的疑問離開世間的,附近擠滿了各地聞風而來的記者,為的是報導這位舉世矚目的大作家的死訊。

目前唯一存世的托爾斯泰彩色照片。Sergey Prokudin-Gorsky (1863-1944) 攝影
托爾斯泰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所受到的歡迎,今天的台灣讀者是難以想像的。羅曼羅蘭曾經寫了三本「名人傳」──米開蘭基羅、貝多芬和托爾斯泰,合稱為巨人三傳。在羅曼羅蘭看來,這三位藝術家的領域有所不同,米開朗基羅在繪畫雕刻,貝多芬是音樂,而托爾斯泰則是文學,但是他們的生命都有共同的特徵:

  幾乎都是一種長期的受難。或是悲慘的命運,把他們的靈魂在肉體與精神的苦難中磨折,在貧窮與疾病的鐵砧上鍛鍊,或是,目擊同胞受著無名的羞辱與劫難,而生活為之戕害,內心為之碎裂,他們永遠過著磨難的日子,他們固然由於毅力而成為偉大,可是也由於禍患而成為偉大。所以,不幸的人啊!切勿過於怨嘆,人類中最優秀的和你們同在。汲取他們的勇氣做我們的養料吧,倘使我們太弱,就把我們的頭枕在他們膝上休息一會吧,他們會安慰我們。

托爾斯泰在羅曼羅蘭的心中,又具有不同的意義。羅曼羅蘭說托爾斯泰對於他們那一代人,「曾經是照耀我們青春時代最精純的光彩。在十九世紀終了時陰霾重重的黃昏,它是一顆撫慰人間的巨星,它的目光足以吸引並慰撫我們青年的心魂。」

羅曼羅蘭在讀高師的時候,友伴在思想路數上各有所屬,彼此之間的意見是極不相同的,但是,愛慕托爾斯泰的情操使他們完全一致了。「各人以各不相同的理由愛他:因為各人在其中找到自己;而對於我們全體又是人生的一個啟示,開向廣大宇宙的一扇門。」羅曼羅蘭和托爾斯泰呼吸同一個時代的空氣,接收著同一個時代的精神,甚至,羅曼羅蘭還可以寫信給托爾斯泰,這是與米開蘭基羅、貝多芬極大的不同。羅曼羅蘭寫「名人傳」,不僅著眼於名氣,而是以「英雄」為標準。而這英雄又不同於一般,以個人野心為尚,作賤生民的英雄,而是歷經苦難而呈現出偉大特質的人物為對象。米開蘭基羅、貝多芬是典型在夙昔的死英雄,而托爾斯泰則是個活生生的英雄。

托爾斯泰《藝術論》俄文版書影,1909年出版
羅曼羅蘭寫信給托爾斯泰時,內心充滿了迷惑,一個年輕小輩寫信給舉世聞名的大作家,這需要很大的勇氣,而且也不期望回應。但是羅曼羅蘭讀了《藝術論》中的文字,心中的疑惑實在太大了,托爾斯泰是他所崇敬的,而莎士比亞、歌德、貝多芬、華格納的作品,他也同樣崇拜。但托爾斯泰對這些大藝術家、大文豪疾言厲色,像是托爾斯泰批評貝多芬的作品,認為一個聾子寫的音樂,沒有聆聽的價值,就像是一般人不會去看盲人的畫、吃喪失味覺的人燒出來的菜一樣。華格納更是托爾斯泰的眼中釘,許多批評都是往華格納身上招呼。

這個矛盾對羅曼羅蘭來說,太大了,於是寫了信給托爾斯泰,訴說他讀了《藝術論》,內心所感受的矛盾。讓羅曼羅蘭更驚訝的是,托爾斯泰居然回信給他,完全沒有大作家的架子,稱他為「我的小兄弟」:你在信上所寫的這些困惑,恰恰就是我在接觸這些作品的困惑啊!

托爾斯泰死後次年,羅曼羅蘭就完成了《托爾斯泰》傳,在這之前所寫的《米開蘭基羅傳》和《貝多芬傳》,從某個角度來說,是對托爾斯泰的回應。托爾斯泰的好惡太強、意見太明確,攪動的疑惑太大,羅曼羅蘭在一番疑惑掙扎之後,自己進行探索,而傳記可說就是他探索的過程和結論。

這三本傳記後來透過傅雷先生的翻譯,在一九三○年代引進中文世界,起了很大的迴響,而《藝術論》透過耿濟之先生的譯本,同樣也通行於中文世界,蔣勳老師在舊版《藝術論》的導讀中提到他遇見許多各色各樣的藝術工作者,都會讀《藝術論》,也就說明了這個情況。

《藝術論》臧否藝術大家、宗教般的語言,蔣勳老師寫於一九八一年的文章已經說得很清楚而漂亮。隔了三十年之後,從俄文重新翻譯的《藝術論》,面對的新的閱讀環境、新的讀者,包括網路的興起、藝文生態的變化,藝術工作者早已並非人手一冊《藝術論》。但是,托爾斯泰的疑問仍然成立、甚至更為重要。

俄文原書名「藝術是什麼?」這個問題是有特殊的指向性,反映了托爾斯泰對於所謂「虛假的藝術」的懷疑,對照著真實的大地,托爾斯泰有著無限的敬意。使得他開頭就要問:藝術所為何來?這並不是一個藝術史的提問,後續帶出對於藝術史、各個流派風格的介紹,而是緊追另一個問題:「藝術值得這麼多人投注他們的熱情和生命嗎?藝術值得政府投入這麼多預算、耗費這麼多社會資源嗎?人真的需要藝術嗎?」這些問題是讀者接觸到托爾斯泰這般炯炯有神、逼視的目光之後,不得不思考的問題。

《藝術論》由於內容的尖銳,還有托爾斯泰與俄羅斯檢查機構的複雜關係,第一個出版的是英文版,托爾斯泰修改內容之後,俄文版在一九○九年才問世,次年,托爾斯泰就去世了。俄國作家納博可夫很喜歡托爾斯泰,他曾經做了一個想像。臨終的托爾斯泰躺在阿斯托波車站裡,一列火車呼嘯而過,這列火車將會輾死臥軌的安娜.卡列尼娜。納博可夫想說的是:作家的命運往往和筆下人物的命運有一種奇妙的關聯。或者說,作家寫的就是自己的性格,自己的命運。

但是,作家的作品也有它自己的一番命運,不見得在作家的料想掌控之中。火車輾過安娜,托爾斯泰也斷了氣,在一九○九年出版的俄文版《藝術論》,其中一冊歷經了俄國革命、戰爭、蘇聯解體,最後流到舊書攤,在幾年前被留學莫斯科的古曉梅買到,並根據這個本子翻譯成中文,成了剛出版的《藝術論》,不就是一個例子?

出處:遠流出版《托爾斯泰藝術論(全新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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