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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東&奧地利——蕭青陽設計《卡片教堂的鐘聲》的奇遇旅程

作者:蕭青陽

我想,是天意讓我跟著盧葦的腳步,從台東成功來到格拉茲、布拉格,以及匈牙利和斯洛維尼亞的邊境小鎮,一路上遇見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教堂,敲著或甜美或莊嚴的鐘聲。你說,這不正像是一趟為卡片教堂尋根的旅行嗎?雖然當時盧葦專輯的主題未定,但我心裡已有想法,我沒法設計一座真正的教堂,但我想讓卡片教堂躍然紙上,再讓鐘聲來迴盪它。
(編按:蕭青陽為盧葦設計的個人創作演奏專輯——《卡片教堂的鐘聲》,榮獲第24屆金曲獎「最佳專輯包裝獎」。)


卡片教堂面向太平洋,屹立不倒已近40個年頭。
>>台東

搭上盧葦媽媽的賊車

故事的開始是千篇一律的。盧葦媽媽打電話來工作室,說自己是個鋼琴老師,住在台東縣成功鎮,打算為十六歲的女兒出版一張個人創作演奏專輯——不稀奇,這正是最標準求合作者的模式。

我對未曾謀面的人沒有感情,對自稱專輯製作人的盧葦媽媽也有懷疑,她反覆地提到別人說她的女兒是音樂天才,兩歲就能在鋼琴上彈出曲調,三歲看完阿美族豐年祭就做出了第一首曲子……但接著她又會「收回去」一點表示:沒有啦,這樣講不好意思。

通過兩次電話,也見過一面之後,盧葦媽媽正式展開了攻勢。某天,我應邀去花蓮東華大學演講,她和先生也來捧場,結束後一起吃午飯,他們提議:「你都到這裡了,要不要往南走一點,看看我們成功鎮?」有何不可?我一口就答應了。

沿台十一線南下,左手邊的太平洋波光粼粼,車用音響流洩出優美的旋律,豎琴、長笛、小提琴、大提琴……不意外,這是傳說中天才少女的創作。豎琴的音色溫暖透明,和午後的海岸線是絕配。記憶中,好多個驅車往東北角散心的下午,也是在台北愛樂電台播送的豎琴曲中度過。

我明顯地感覺出,這位母親認真研究過我,她知道我個性貪玩、好奇心重、愛交朋友,而且經常為了一件作品深入一個地方、體會一群人的生活,有了感動,然後才轉換成設計。這是我的習慣和專長。

老實說,唱片設計這一行,從頭到尾都在電腦前作業也行,我大可以拿著放大鏡,挑選唱片公司送來的照片就好,可是,那種方式就是讓我很「進不去」。所幸,隨著土地與音樂家之間的連結逐漸被重視,我也進入敢探險、愛挖寶的成熟年紀,二十年前初次啟動的「田野調查」取材模式,這幾年愈來愈得心應手了。

每回經過福隆,我一定要買便當,因為是吃下無數個福隆便當,和福隆鄉親熟得像家人,才做得出那麼多屆的海洋音樂祭選輯;是親身到福音歌手許德仁的岡山老家作客一晚,實際目睹他的坎坷人生,才會想到搬出他父親的舊鐵床拍封面;每回做陳建年的唱片之前,他總要邀我一起釣魚潛水,聊聊生活中的新發現;前兩天,我收到巴奈的簡訊:「新歌做好囉,要不要試聽?」我知道,又該殺去都蘭與部落朋友同樂了。

同樣地,盧葦媽媽為我安排這趟成功鎮小旅行,無非是希望我能和她的家鄉產生感情,進而接下專輯的設計。她很確定,我的工作方式,能讓一張唱片超越音樂選輯,而擁有更深遠的意義。我收到了她的心意,暗笑自己上了賊車。

用幽默感蓋出一座卡片教堂

我們的第一站是成功鎮北端的宜灣部落。盧葦媽媽神祕地說要帶我參觀一座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卡片教堂」,聽說盧葦特別喜歡它,還為它譜了一首曲子。果然,瞥見宜灣長老教會的第一眼,我就忍不住大叫:「好可愛喔!」

我只知道台十一線上有幾座樸實而極具現代感的天主教堂,由瑞士籍傅義修士所設計,是台東海岸的瑰寶,沒想到這段路上,還有不少別致的小教堂。然而,這座隱身在山丘上的香蕉和檳榔樹之間、開車稍不留神就會錯過的卡片教堂,究竟獨一無二在哪裡呢?盧葦媽媽說,宜灣長老教會原本是一間有二十多年歷史的傳統茅草屋,民國六十三年遭颱風吹毀後,部落居民決定自力改建,卻討論不出該蓋成什麼樣子。年輕的阿美族板模師傅賴明德,想起兒時從傳教士手中拿到一張國外寄來的耶誕卡,上頭有座美麗的歐式鄉村教堂,於是,他參考卡片上的圖樣,蓋出一座嶄新的禮拜堂。

從背面看卡片教堂,是棟矮小的鐵皮屋。
走上斜坡,我發現這座教堂近看更有趣:高聳的尖塔、拱起的門檐、聖潔的天使浮雕、黃藍綠相間的玫瑰窗與柳葉窗、泡沫狀凹凸的白色牆面……該有的元素似乎都有了,而且帶著一種天真爛漫的童話風味。可是,有點不對勁,天使的五官怎麼像是一團麵糊?所有的構造都好扁平?我繞到側面一看,才發現剛才看到的「教堂」,只是一面如卡片般單薄的高牆,藏在高牆後方的,是一棟最最簡單的台式一樓平房,面積頂多十坪,屋頂還是鐵皮的!

原來,賴明德的耶誕卡上只有教堂正面的模樣,其他部分他壓根就不知該如何設計,再加上經費有限,於是蓋出了一棟「有面子沒裡子」、名副其實的卡片教堂。尖塔上的八角玫瑰窗,還是一位年輕主婦慷慨捐出家裡的炒菜鍋蓋改造成的。

時光匆匆,少婦如今已是七旬阿嬤,而教堂落成隔年在這裡完成終身大事的賴明德,去年也在此告別了凡世生涯。卡片教堂看似未完成的設計,安然撐過了無數風雨,屹立了三十八個年頭,雖然經歷幾次修繕,但立面的樣貌幾乎沒有改變。曾有人提議拆去不夠稱頭的鐵皮屋,重新蓋出一座氣派而「立體」的歐式教堂來,但是幾經討論,信徒們認為,上帝可能更喜歡它一本初衷、與眾不同的樣子。原住民的浪漫天性和幽默感,為家鄉留下一處經典的風景。

我承認,我這個人真的很好對付,有音樂、有風景,感覺就來了,感覺來了就開始動腦筋,愈想愈深。才停了第一站,根本還沒答應過盧葦媽媽什麼,我居然已經在構思那張唱片要怎麼做了!(下文略)

>>奧地利

不是不想,是不敢想!

盧葦媽媽為我安排的最後一項功課,是去奧地利探望樂不思蜀的盧葦。這位母親原先的計畫是讓女兒在奧地利試讀一年,適應不了就回台灣,沒想到,除了開學的頭幾天因為語言上的誤會而哭泣過,沒多久,盧葦就打電話回家:「媽,我不想回去了,妳可以讓我在這裡念多久?」

卡片教堂的原始版本會不會就在格拉茲?
盧葦的學校在奧地利第二大城格拉茲,這座阿爾卑斯山脈東南角的城市,過去曾是哈布斯堡王朝的首都,由於距離斯洛維尼亞只有四十公里,與義大利也只有一山之隔,因此兼具中歐和南歐風情。

做為奧地利的第二大城,格拉茲的名氣遠不如首都維也納和莫札特的故鄉薩爾斯堡響亮,最為人所知的反倒是「阿諾的老家」這個名號。但不說不知道,綠意盎然的格拉茲,除了是著名的大學城之外,也是奧地利的工業之都,而且和台灣還有一點淵源:盧葦的老師告訴我,台北捷運部分高運量車廂,以及高雄捷運的全數車廂,都是在西門子公司的格拉茲廠區組裝生產的呢。

奧地利的北港家族

格拉茲國際音樂學院位在一棟六十年歷史的樓房中,在當地還算是新房子。這所全歐洲唯一由華人開設的音樂學院,創辦人是來自北港音樂世家的陳哲久教授,早在一九六九年他就負笈維也納進修音樂,學成後落腳格拉茲,一待就待到現在。聽盧葦媽媽說起,陳教授當初來到奧地利的原因竟然和二二八事件有關,我兩隻耳朵豎了起來。

陳教授的父親陳家湖自小在南、北管的薰陶下成長,卻嫻熟西洋音樂,小喇叭、鋼琴、小提琴都能玩上一手。他在日治時期參與創立台灣第一個管樂團「新協社」,經常在媽祖慶典及日本神社祭典中演出,戰後新協社改名北港樂團,陳爸爸利用日本人留下的樂器,廣邀鄉親、同事一起練習,鼎盛時期團員多達七十人,各地爭相邀請演出。二二八發生時,弟弟被捕入獄,他也曾受牽連坐監,之後他決心讓所有子女都學音樂,而且能出國都出國,終生不碰政治。

格拉茲處處是莫札特、貝多芬、舒伯特、海頓……
陳教授念完藝專、服完兵役,因為父母的堅持,在二十五歲那年遠渡重洋,進入國立維也納音樂學院就讀,他和大妹是九個孩子中最早離開台灣的兩個,一人一張單程機票,就把父親在鎮公所的十萬元退休金用完了。到了維也納必須自謀營生,幸好遇上一位好心的神父,神父在中國大陸待了四十幾年,文革爆發後才回到維也納。「老人家借我一間房子住,我只需要幫忙鎖門、擦樓梯就好,不只解決住的問題,還可以領點工資。他後來還幫我找了一份旅館行李員的差事。」

一九七一年,台灣退出聯合國,許多人恐慌出走,也是那年,全歐台灣同鄉會成立,維也納大概有三十多位台灣人,經常聚在陳教授的住處交流訊息。當時台灣還在戒嚴時期,留學生的聚會都可能受到關注,陳教授也心知肚明誰在寫他的小報告。沒兩年,世界台灣同鄉會在維也納成立,被台灣當局認定是台獨外圍組織,陳教授上了黑名單,從此他把名字改為諧音的「城澤玖」。他回憶:「到了一九九○年代,政策已經寬鬆許多,我還用過這個名字回師大教書三年。有位老朋友在新生南路的天橋上遇到我,嚇了一跳,緊張地問:『你怎麼回來了?』」

完成學業後,陳教授思索,華人想在歐洲生存下去,還是得開餐館才行,他和兄弟們攤開地圖商量未來,決定去沒有東方面孔的格拉茲闖一闖,父親也賣了北港的房產提供創業資金。一切就緒,餐廳執照卻遲遲未核發,原來是當地官員搞不清楚中國菜如何評鑑,後來還是格拉茲的主教出面幫忙,才舉行了一場自定題目的考試。

就這樣,陳教授一邊在學校教琴、一邊做生意,許多音樂界人士都是他的座上賓,他也常下場自彈一曲與賓客同樂。餐廳經營了近三十年,其間也曾轉型牛排館和日本料理,他和太太漸感疲累,當地朋友建議他收起餐廳,開辦一所人人可就讀的音樂學院,並大力協助他處理嚴格的申請程序。拿到許可後,陳教授將餐廳改為宿舍,隔壁中學的校長也慨然出借校舍,歐洲第一所由華人創辦的音樂學院就此成立。

不只陳教授成為教育家,他的八個兄弟姊妹留學奧地利皆有所成。大哥陳茂萱是知名作曲家,曾任師大音樂系主任;弟弟陳哲民也是師大的大提琴教授;大妹陳令觀則是維也納國民歌劇院樂團中唯一的華人,擔任小提琴手直到退休。另一位弟弟陳哲正則接下父親衣缽,振興老字號的北港樂團。

陳教授父親的遺願是兒女們在台灣開辦一所音樂專門學校,可惜受限於校地不易取得,至今未能實現;不過,他們在奧地利辦學,有一半的學生來自台灣,陳爸爸天上有知,一定也感到欣慰。儘管年事已高,陳教授每年仍然親自帶學生回台灣演出,同時也盼望找到年輕一輩接棒興學。

陳教授的故事給我的感受特別深刻,他因為時代的苦難被父母送到奧地利避禍,最後選擇落地生根;四十多年後,盧葦卻因為爸媽的殷殷期許而來到奧地利,在陳教授的課堂上如魚得水。平行的時代,交錯的緣分,串起許多認真付出的人。

山頂鐘塔是格拉茲的精神堡壘,時針倒著走。
入學不難,畢業超難

對於吃一頓兩小時喜酒都嫌上菜太慢的華人來說,歐洲人晚餐一吃四、五個小時,實在匪夷所思。在格拉茲的這些天,我們固定每晚六點多就聚在陳教授的後院吃飯喝酒,本來以為第三天就該不耐煩了,結果我卻一直樂在其中。下午的超市裡,人們認真選購搭配晚餐的葡萄酒、啤酒,其中不乏青春的面孔,因為在奧地利,滿十六歲就可以喝酒了。陳教授的後院晚餐,時常有其他老師來一同歡聚,教育的人聊教育,我聽了感動又失落。明明同在一個地球村,他們每一個想法,好像都進化在我們前面許多。

和台灣教育相比,最顯著的不同是,奧地利採雙軌學制,入學管道多元,學生不必擔心過早決定未來志向。奧國人注重各類專門技術,技職教育蔚為主流,選擇進高中、大學「做學問」的人反而是少數。大部分學生十五歲進入職校,十八歲就離開父母出外工作,學以致用讓奧地利的社會穩定,失業率在歐元區中始終保持最低,而學制相同的德國居次。

奧地利擁有全球最高比例的諾貝爾獎得主,每年國際學力評比中,奧地利高中生也總是全球前幾名。想從高中畢業可不簡單,必須通過包含報告、筆試、口試的畢業考,然而,一旦領到那張響噹噹的畢業成績單,就立即擁有公務員資格,而且可以直接申請進入全歐各大學就讀。

奧地利的大學則是真正嚴謹的學術殿堂,通常學生要花六到八年才能修滿學分,畢業率還只有三分之一。然而,只要你想進修,不限學歷,皆可參加大學檢定考,考得過就能入學做研究,不像台灣一關卡著一關,逼人非得從國中、高中一路取得文憑不可。

台灣教育的最大問題是家長

格拉茲歌劇院前右手舉劍、左手托著宇宙的「光劍」地標,象徵開放及容忍的城市信念。
我發現,奧地利的學制和台灣並不算南轅北轍,然而,理念卻截然不同。重點是,奧地利不搞分數崇拜。他們只關注學生是否達成目標,而不在意究竟考了幾分,也不比較誰考了第幾名,甚至,他們不常考試——這真是台灣父母很難想像的事情。此外,奧地利學生假期很多,為了讓學生玩個痛快,放假前老師是不出作業的,也不會把考試安排在假期結束後的第一天。

我想起我家的恬恬,她是個自動自發的孩子,然而,考試壓力常逼得她半夜兩點還在K書。我看了很不忍心,要她快點換掉制服去睡覺,但是她精神緊繃,怎麼也聽不進去。週末全家一起去海邊,她卻說想留在家背地理。我實在不懂,國中課程改了這麼多次,都說考題靈活、以理解為主,為什麼還有那麼多課文要背呢?這樣的教育,簡直是青春歲月的墳墓啊!

太多人批評過台灣的教改,不足為奇,但是,陳教授淡淡的一句話,卻讓我思考良久:「家長的觀念如果不改,制度怎麼改都沒用。」這話很重,一針見血。他說,教音樂這麼多年,遇到的台灣家長普遍太看重成果、太要求進度,迫切地想證明自己的孩子比別人強,於是,從家長到孩子都擔心拿出手的東西不夠厲害、不夠難,造成了一種浮誇的惡性競爭。

「我常舉一個例子,在台灣,國中生練習的曲目,是奧地利音樂研究所畢業考在彈的。家長要求老師教孩子彈蕭邦的作品,還要求選難一點的,因為『考試比較會過』。一個人還沒談戀愛就讓他彈蕭邦,這怎麼可能呢?最後都是比誰彈得快、彈得大聲。揠苗助長的結果是打壞了孩子對音樂的胃口,反而早早斷送了孩子的興趣和能力。」

陳教授比較了兩地的觀念差異:「台灣的老師以考倒學生為目標,奧地利的老師是問學生,我能怎麼幫助你?台灣家長急功近利,讓學校用高壓方式求速成,不管是讀書、拉琴還是打球,逼迫孩子在國、高中時期就把力量發揮到極限,乍看成績不錯,其實這是騙小孩、騙自己,也騙整個社會。歐洲教育講求系統,什麼時候做什麼事都有準則,課程表拿出來,所有練習都不能超出進度,學生才不會提早『報銷』。」

不要光聽別人的錯

盧葦媽媽也提出了她的心得:「比較新的觀念是,學音樂的第一步,應該從最接近自然律動的唱歌和打擊樂開始,以不傷害肌肉、骨骼為前提,隨著身體的發展再延伸到其他方面。重點是,不要求孩子超齡學習,即使天才也一樣。音樂和建築很相似,譬如巴哈、海頓的音樂就像一棟棟精密工整的建築,如果學習的根基沒打好,等於是在危險地層上蓋房子。」

她補充,好的老師不會只教學生苦練琴技,反而會比家長更關心孩子的身心均衡。「誰說學音樂只是學演奏?盧葦到了奧地利之後接觸大鍵琴,就是從調音、照顧樂器學起。這位老師特別注意她的脊椎和姿勢,教她呼吸、放鬆的要訣,還經常幫她按摩雙手,盧葦的小手現在竟然也能彈到八度音了!」

陳教授也常提醒學生,聽音樂聽的是感動,不要吝惜讚美別人。「台灣的學生和家長去聽演奏會,像是專門去聽人家的錯,『喔,又miss掉一個音!』結果自己根本沒有享受到音樂,當然更不懂得給予別人掌聲。古人說『虛懷若谷』,學東西一定要謙虛,才能體會深層的內涵。」(文未完)

出處:遠流出版《不累幹嘛睡!蕭青陽玩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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