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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型墓碑

作者:蔣勳

《紅樓夢》第三十七回,賈政因為被皇帝點了學差,八月二十日要動身去做欽差學政,為朝廷選拔人才。

賈政出差,一走可能一年半載,可以想見做兒子的寶玉有多麼興奮。這個青少年,一向懼怕父親。父親一走,沒有人拘束,他就在大觀園中「任意縱性遊蕩」,過了一段極快樂自在的生活。

《紅樓夢》作者對明清時代八股取士的社會價值極其反感,寶玉的父親賈政恰好就是這種滿腦子讀書做官的典型代表。賈寶玉給這類讀書人取了一個名稱叫「祿蠹」,「蠹」是蛀蟲,常常吃書,鑽在書裡吃一輩子,什麼事也不關心。

「祿蠹」拚命吃書,又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做官。賈寶玉在那個讀書人都變成考試工具的時代,用「祿蠹」兩個字,勾畫出一批滿腦子只有功名利祿的「人型墓碑」。

《紅樓夢》對傳統「祿蠹」式的讀書人的批判嘲諷,貫穿整部小說。

小說裡任何人一勸寶玉讀考試的書,他就要大發脾氣。連他一向很尊敬的薛寶釵,有一次勸他讀一讀考試的書,他也即刻放下臉來給寶釵難堪。別人勸他讀書考試做官的話,被他稱為「混帳話」,而他與林黛玉特別要好,據他自己說:「林妹妹從來不說這些混帳話。」看來這兩個少男少女是拒絕聯考制度的時代先鋒。

《紅樓夢》對中國傳統主流──考試做官文化的顛覆批判,極其強烈。君與臣,如同主僕關係,儒家歌頌的「文死諫」、「武死戰」,也都只是考試教育八股愚民的結果。

第三十六回,寶玉跟襲人談死亡,有一段話極犀利,與一般華人思想中根深蒂固的「忠」的觀念大相逕庭。

寶玉跟襲人說:「人誰不死?只要死得好。」

死亡議題帶出了這個青少年獨特的生命價值觀,寶玉開始批判主流文化裡男性官場的「祿蠹」思想。看一看寶玉下面這段話:「那些鬚眉濁物,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節,便只管胡鬧起來。」

青少年時讀這一段,當然充滿疑慮困惑。我讀中學時正是台灣最威權的時代,國家發動一切教育系統,宣揚愛國主義。愛國的核心,大家心照不宣,就是「忠君」。那一時代的「君」是誰呢?大家也心照不宣。

「文死諫」、「武死戰」也就是歷朝歷代為「君王」、「國家」而死的所謂忠臣烈士嗎?也就是忠烈祠裡一個一個牌位上的名字嗎?為何賈寶玉這個青少年敢如此大膽,批判了所有歷史上的「忠臣」、「烈士」?

寶玉一向用「濁物」兩個字,批判男性主流文化裡沒有內省能力的男子。權威把持著價值觀點,透過教育,透過讀書考試,一重一重達到愚民的結果。像洗腦一般,造就一批又一批的「祿蠹」,讓這些「濁物」越來越沒有思考能力,只會抱著「文死諫」、「武死戰」的教條,愚蠢活著,也愚蠢死去。

賈寶玉這個十幾歲的青少年,口中說著一般人認為的瘋癲胡話,卻似乎切中了一個腐朽文化裡最腐爛的本質─對死亡的輕率,以及對活著生命的糟蹋。

賈寶玉說了他自己對死亡的觀點,下面這一段話,放在世界最當代的文學中,都還是最好的文字吧:

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趁你們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去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托生為人,這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這是《紅樓夢》裡我反覆讀出聲音的句子,像沙特的句子,像卡謬的句子,存在主義哲學在二十世紀思考的死亡議題,《紅樓夢》在十八世紀都思考過了。

然而這樣的語言,在《紅樓夢》的時代簡直離經叛道,即使在今天也一樣讓人不解吧。

死亡的價值關連著生命的價值,「祿蠹」的理想死亡形式是「文死諫」、「武死戰」,卻無法清晰思考「死諫」、「死戰」都可能已經是長期忠君愛國教育洗腦的結果。歷史過去了,常常會慨嘆,那樣的「君」與「國」,是值得一個個生命為他們而死的嗎?

《紅樓夢》恰好藉著一個胡言亂語的少年大膽批判了他的時代。他指出了「祿蠹」生命的可憐卑微,他也批判了包括自己父親在內,整個教育把活潑生命變成人型墓碑的悲劇事實。

賈寶玉的死亡價值如此簡單,他或許連司馬遷說的「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的死亡態度也一併嘲笑了。他拒絕被主流價值的「偉大」綁架,他描述的死亡,一點也不偉大,一點也不悲壯。這個被許多人嘲笑為不通世務的少年,描繪自己死亡的畫面,只是能夠得到相親相近之人的眼淚,流成大河,把屍首漂到鳥雀不到的地方,隨風化了,不再托生為人。

「文死諫」、「武死戰」的偉大教育,如此被一個少年的胡言亂語鬆動瓦解了。在我受愛國忠君教育洗腦的年齡,每天要好幾次立正唱國歌,好幾次立正呼口號。每看一場電影、看一場舞蹈,也都要立正先唱國歌「愛國」一次。一個「領袖」死亡,全國一起下跪哭成一團,彷彿天崩地裂。是的,自古以來,帝王的死亡不就叫做「駕崩」嗎?在這樣的傳統教育下長大,一個青少年還會有能力拒絕做「人型墓碑」嗎?

歷史上豎立著一座一座偉大的人型墓碑,繼續教育暗示後來者的生命,都朝向人型墓碑的方式塑造自己,義無反顧。

賈寶玉渴望一種完全不同形式的死亡,不做人型墓碑,在人型墓碑如此貪戀「偉大」、「不朽」的同時,他只期望有愛人的眼淚把屍體漂起,期望隨風化了。如果「人」注定只是「墓碑」,賈寶玉很清楚知道,自己不願再托生為人了。

出處:遠流出版《微塵眾:紅樓夢小人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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