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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岫煙

作者：蔣勳

岫煙，山裡的煙嵐，輕盈飄渺。她在《紅樓夢》故事講了一大半才悄悄出現，安安靜靜，刻意不要被人發現。從深谷幽壑升起，一綹一綹，在風裡飄移流蕩，一絲一絲，在空中飛散逝去，來無蹤跡，去無蹤跡。然而，作者看到了，那一縷深山裡不染塵俗寂靜的煙嵐。

邢岫煙在小說第四十九回出場。她的故事很少，五十一回描寫她在大雪中沒有雪衣皮裘，在十幾個穿著豔紅羽紗羽緞的少女群中，她只一件舊氈披風，「拱肩縮背」。平兒看不過去，自作主張，拿了一件大紅羽紗雪衣送去給邢岫煙。

平兒是王熙鳳的丫頭，她不徵求王熙鳳意見，自己作主選了一件半舊大紅羽紗的雪衣給邢岫煙。王熙鳳當著眾人說了一句：「我的東西，她私自就要給人。」

王熙鳳嘴裡這樣說，心裡其實贊同平兒的做法。王熙鳳管家嚴厲，有時過度苛刻，像今天企業嚴苛的總經理。平兒是特別助理，常常私下斟酌情況，適度調整，讓管理上多一點人性的寬鬆。

賈府管理得好，外面人看著都是王熙鳳的功勞，明白底細，就知道平兒才是關鍵。王熙鳳像好大喜功的帝王，可以叱吒風雲，然而真正使社會穩定富饒的力量，常常不是霸氣的帝王，而是幾個個性內斂、安靜做事、穩重又不爭功的名相。

邢岫煙在蘇州跟妙玉交往過，受佛學薰陶，知道守靜。她的姑媽邢夫人自私貪婪，父親邢忠也是「酒糟透了」的人。邢岫煙寄居賈迎春處，沒有錢，要應付老媽子、丫頭時時討賞，傭人不時偷雞摸狗。邢岫煙一切看在眼裡，沒有一點抱怨。這樣的出身，這樣的環境，邢岫煙出淤泥不染，不忮不求，不卑不亢，出場分量少，卻讓人愛敬。

第五十回裡，十幾名青少年在蘆雪庵圍爐賞雪，以「雪」做主題，限定二蕭韻，玩五言排律聯句。

「蕭」也就是今天注音的「幺」，在電腦裡把母音有「幺」的字排列起來，就像韻譜。王熙鳳起了一句「一夜北風緊」，李紈就接「開門雪尚飄」，韻腳落在「飄」。李紈再給一句「入泥憐潔白」，香菱就接「匝地惜瓊瑤」，落在「瑤」，也是「幺」韻。

上一個人給一句，下一個人用「幺」韻的句子接。五言排律，是即興聯句，像一種語言文字的game，青少年玩音韻、玩意象，也抒發自己的情感。

邢岫煙個性退讓，在爭先恐後的聯句遊戲裡，她只參與兩次。一次是接李紋，說了一句「凍浦不聞潮」，接著給了一句「易掛疏枝柳」。第二次是接探春的「深院驚寒雀」，岫煙接的一句是「空山泣老鴞（音蕭）」。

邢岫煙孤獨寒涼，於人間事極淡薄，詩句也荒涼空寂，像深山裡夜鴞的悲啼，寥闊蒼茫。

邢岫煙內斂守靜，得到許多人敬愛，不因為她的出身鄙薄她。寶釵的母親因此托賈母作媒，許給薛蝌為妻。

第五十七回，寶釵遇到邢岫煙，看她衣裳單薄，暗地裡問她：「這天還冷的很，妳怎麼倒全換了夾的？」邢岫煙低頭不回答，她連生活艱難也不張揚哀怨。寶釵就問：「這個月的月錢又沒得？鳳姐姐如今也這樣沒心沒計了。」

邢岫煙才據實回答，月錢有一半拿去給父母花用了，而她住在迎春處，「那些媽媽丫頭，那一個是省事的？那一個是嘴裡不尖的？」岫煙怕傭人閒話，三天兩頭要賞錢給她們吃酒買點心。錢不夠，只好把棉外衣當了，打發這些傭人。

在富貴人家做客，好像吃穿都不用花費，然而貧困的邢岫煙，連「小費」也打點不起。

寶釵發愁，怕岫煙如此要熬出病來。寶釵看到岫煙裙子上一塊玉珮，就問：「這是誰給妳的？」岫煙說是探春。寶釵讚道：「她見人人皆有，獨妳一個沒有，怕人笑話，故此送妳一個。」

《紅樓夢》裡的少女富貴而不自私，她們要跟值得心疼的同伴一起享有美好青春。邢岫煙像是大觀園富貴榮華裡的一則考題，測試生命的溫度。

平兒私下幫助岫煙，送她衣服。探春關心岫煙，贈她玉珮。現在輪到寶釵，她問岫煙衣服當到哪裡，囑咐岫煙把當票悄悄給她，好贖回衣服。寶釵叮嚀：「不然，風閃著還了得！」

《紅樓夢》看似花團錦簇，卻處處是人性的試題。只看富貴，其實離《紅樓夢》的入門還遠。

邢岫煙告訴寶釵，棉衣當在鼓樓西大街的恆舒當鋪。寶釵笑了說：「這鬧在一家去了。」恆舒正是薛家產業裡的一間當鋪。

第五十七回結尾，湘雲撿到當票，找黛玉看，兩人都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寶釵看到了，忙折了起來，遮掩說是過期勾了帳的死當票。湘雲還追問：「什麼是當票子？」薛姨媽嘆口氣說：「侯門千金，而且又小，哪裡知道這個？」

富貴而不知天下的現實，《紅樓夢》的繁華裡有了寒涼薄霧。

大觀園的小姐們，認識「當票」的恐怕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寶釵，因為家裡有當鋪產業，父親早逝，寶釵定是經心家族事業的人，所以認得。另一個與當票有來往的，就是邢岫煙，因為生活貧寒，必須要典當衣服來應付。

作者寫「當票」，自己從富貴入貧困，大概也有很深的感觸吧！

出處：遠流出版《微塵眾：紅樓夢小人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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