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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下二十度的採訪現場——內蒙古西遊記

作者:黃逸卿

採訪檔案

◆任務:二○一○年二月至五月,台灣故宮博物院推出「黃金旺族展」,展出契丹珍貴出土文物。為配
 合展覽,在主辦單位的安排下,前往內蒙古呼和浩特拍攝,並採訪即將來台展出的古文物。
◆時間:二○一○年一月十九日至二十三日。
◆地點:呼和浩特市的內蒙古博物院。
◆經驗值:第一次到零下二十幾度的地方採訪,也算是一種自我挑戰極限。


邊疆城市的文化反差


為了配合二○一○年四月在故宮展出的「黃金旺族展」,我應主辦單位的邀請安排,在最豪邁剽悍的古代邊疆進行最安靜有氣質的採訪。

我的行李除了禦寒衣物,還帶了一本詩人席慕蓉的詩集《七里香》,看看寫稿採訪時能不能多點靈感。

呼和浩特就是以前地理課本所教的「歸綏」。根據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報告,呼和浩特是中國大陸綜合競爭力名次上升第二快的城市。但一如所有發展中的城市,飆速的經濟發展就像進入青春期無法控制往上抽高的少年,還在快速的生長速度下尋找與文化養分間的平衡與融合。

所以會看到新大樓一棟接一棟蓋,公司行號或住家卻進駐得稀稀落落。此外,還會看到民眾來博物院接受傳統文化洗禮,然而與博物院比鄰而居的,是上映最新好萊塢院線片的電影院,兩種文化反差頗大。隨處可以喝到酸奶或馬奶酒,但在我造訪的當下,全市只有一間下午會打烊的咖啡廳,在追求西化的路上,文化習慣其實仍然根深蒂固於在地人的心中。

採訪第二天,我和攝影搭檔待在博物院文物室裡拍著上百件珍貴的契丹文物時,心中暗暗感到焦慮,因為對電視人來說,有好畫面才有好故事,而這些千年靜物儘管散發著歷史氛圍,卻都不是活靈活現。

但其實古物背後的故事是很精采的。以「陳國公主」來說,這位歷史上不被記載的人物在二十世紀考古人員挖掘到墓穴後,才發現她竟是歷史故事「楊家將」中赫赫有名的蕭太后的親孫女,十六歲時嫁給自己的舅舅。發現公主時,她的臉上帶著一張令人發毛的黃金面具,身體還被銅絲網絡緊緊包覆,看似有些詭異的千年古墓與文物彷彿在訴說什麼祕密。


為千年文物說故事


既然古墓與文物不會說話,那麼我們就想辦法讓受訪者講出好故事。

「為何帶著黃金面具?」我在博物院的院長辦公室裡採訪院長塔拉時問道。

塔拉留著一臉大鬍子,身材壯碩,看起來就像成吉思汗的子孫。

「有很多說法。一說是契丹風俗,契丹人過世後並不會立刻下葬,身軀可能會腐爛,所以面具是為了『遮醜』用。另外,」講話中氣十足的塔拉笑笑,「按照這種葬俗,這樣死者的靈魂就不會跑了、走了。我們有句話叫『靈魂出竅』,靈魂一旦出去回不來,投胎之後就變成孤魂野鬼了。」

現代化的辦公室裡,在塔拉生動解說下,彷彿流動著千年氣旋,只是真實世界的考古劇情畢竟不若電影來得驚心動魄。於是我又去訪問了內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孫建華女士,她是考古界傑出的女研究員,曾經深入墓穴,是個講話精準的人。 「陳國公主怎麼死的?」我問。
「她是病死的。」
「死時多大年紀?」
「墓誌記載她死時十八歲,陳國公主在公元一○一八年過世。」

「我看了一下資料,墓穴裡是公主與駙馬合葬的,那駙馬呢?」我繼續追問。

孫女士的語氣平穩:「駙馬的墓誌中並未記載他死亡的時間,只說他比公主早逝。駙馬的年齡也沒有記載,我們根據出土的牙齒鑑定,駙馬死亡的年齡應該在三十歲左右。」

「那……公主這麼年輕就嫁給她舅舅,是兩情相悅還是貴族通婚下不得不如此的無奈?」我很想加進一點「人味」,但受過專業考古訓練的孫女士依舊只是嚴謹地據實回答:「這部分從墓誌看不出來,歷史也沒有紀錄。」

訪問到一個段落時,我陷入天人交戰。雖然訪問了一堆優秀專家來說故事,空有好的說書人、好題材與好演員,卻沒有好的取景,再怎麼原汁原味的故事也會走味。

我的「陳國公主」必須要有更實在的場景才行。


古墓拍攝大作戰


正在傷腦筋時,冷冰冰的博物院廁所意外地振奮了我。

洗完手後,迅速伸向乾手機烘乾雙手,抬起頭,無意間看到乾手機上的字,不禁噗哧一笑,原來乾手機上寫的不是「乾手機」,而是「全自動『幹』手器」。為了發揮求證精神,我還請攝影搭檔上男廁時也確認一下,原來「乾」與「幹」二字在大陸與台灣皆屬同義,只是字體與讀音的差別,讓我這無知的人大驚小怪起來。

古代四大美人之一王昭君,死後就長眠在內蒙古呼和浩特市郊這處看起來很「中原景致」的地方。
這小事也提醒了我,驚喜往往發生在計畫之外,想要更完美,不多試一下行嗎?

我硬著頭皮向博物院人員提出「尋找古墓」的請求。「不好意思,我們的採訪畫面真的很需要到戶外取景,有可能調整院內古文物拍攝與採訪的時間,去走訪任何一個古墓嗎?」

「這樣啊,可是最近的古墓路程很遠,當天根本沒辦法來回。」大家一起跟我傷腦筋。

「對了,可以去昭君墓啊!」有人提議,「這是呼和浩特著名的觀光景點,來回有一段距離,不過因為在市郊,路程還是近一點。」

就這麼決定。我們把握有限的時間,往昭君墓的方向駛去。車子停在一處空曠的廣場,我與攝影搭檔興沖沖地拿起工作器材下車,頓時兩個人都呆住了。

原來二十一世紀的觀光景點早已處處雕梁畫棟、小橋流水,哪裡還保留了一千年前的剽悍大漠痕跡?!

由於廣場很冷、時間又少,失望的心情沒空寫在臉上,我們以最快速度掃視整個昭君墓。在處處人工斧鑿的痕跡下,我們注意到最裡邊有個隆起的丘陵,上頭覆滿黃土、石牆、枯樹,還有一個制高點,不知道在這制高點的另一端,會是一個充滿大漠氛圍的場景嗎?

拋下兩旁的室內展覽暖氣房,我們捨棄一般人會選擇的景觀道路,改而走往另一個風景。


冷風中的NG報導


來到制高點上,冷空氣毫不留情地襲來,我趕緊往遠方看去,可是再度失望。眼前不見金色大漠,更沒有蒙古馬奔馳其中,一片光禿禿的曠野倒見幾棟好似違章建築的屋舍。

不僅如此,站在差強人意的景點,工作狀況百出。攝影搭檔冷到雙手麻木,連架設機器都不聽使喚,我則是臉頰與牙齒不停打顫,頻頻NG:

「事實上,許多遼國貴族的墓穴都已經被盜墓者盜採一空,不、不、不過……」
「沒關係,五四三二,再來。」攝影搭檔比了手勢。
「事、事、事實上……媽呀,又NG了!」
「沒關係,五四三二……」
「等等,我的鼻涕流下來了。」我想拿出衛生紙,但遍尋不著。

儘管一身厚重衣物,但在內蒙古呼和浩特這零下二十度的地方,這身行頭在戶外最多只能撐五分鐘。
「好冷啊,快點啦。」
「好啦,鏡頭前應該看不出來。來吧!」
「好,五四三二……」
我再說:「事實上,陳國公主的墓穴ㄏˇㄥ幸運……」
「是『很』吧!」攝影搭檔提醒我。
「唉唷,我的鼻子塞住了啦!好,再來。」
「呼!受不了了,我先抽根菸。」
「嗚——我想喝星巴克,好冷啊!」
「好了好了,再來!」

在瘋狂NG十幾次之後,開場白總算講完:「陳國公主的墓穴很幸運地被埋藏在土石堆下,一直到公元一九八六年的時候,才在很偶然的機緣下被發掘出來,這也才揭露出一段不為人知的遼國歷史故事。」我手拿著麥克風,鏡頭前看似氣定神閒地邊走邊摸著旁邊的土牆,凍僵的嘴角總算聽了使喚。

「OK!」攝影搭檔鬆了一口氣,但立刻又開始在附近找下個取景點。我趁機翻找包包,找出衛生紙來擤鼻涕,鼻子立刻紅了一塊,接著又拿出粉撲拚命壓,希望鏡頭上不會看出我的狼狽樣。

取景、NG、取景、又NG……,天氣實在太冷,太陽沉落得太快,我們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眼看兩個半小時過去了,雙腳早已因冰凍而失去知覺。

「為什麼這麼不順啊啊啊啊——」在攝影搭檔找尋另一個取景點而消失在我前方時,我看著遠方一點都不古代豪邁的房舍,突然崩潰般地對著空氣鬼吼鬼叫。

冷風呼嘯幾乎淹沒我的聲音,此時腦海中浮現我初出茅廬唯一一次與恆爺一起出差的情景,當時也是這麼冷。


大自然的冷酷


當時我與恆爺跟著一群佛教人士攻頂玉山,三天行程中,我不僅體力差,還得了高山症,恆爺卻總能扛著攝影機在狹窄山路上穿梭,甚至在最險惡的路段前進時,別人得靠雙手攀爬的石塊,他只憑單手攀爬,並在陡峭結霜的石塊上來個一百八十度轉身,驚險地回頭拍攝行徑中的人物側寫。

二十多歲的我得了高山症,一路上只能氣喘吁吁地看著恆爺背影。

恆爺只有一次回頭關心我。「孩子,還好嗎?撐得住嗎?」

我硬是逞強著說沒問題,告訴自己「意志」這兩個字裡都有一顆「心」。但強烈的嘔吐感與缺氧的濃濃睡意,還是讓我幾乎失去意識。

好不容易成功攻頂,我已經全身癱軟,只記得恆爺當時像個孩子般興奮地與受訪者一起揮舞隊旗,喊著下次還要再來。

在零下二度的玉山上,我首次領教了大自然的冷酷,它像個愛玩積木的孩子,要疊高、弄亂、要生、要死其實沒什麼道理,隨它高興。

再回首壯闊山巒來時路,無風雨也無晴,記憶中只有一份殘缺的完美回憶。

如今我彷彿聽到恆爺在我耳邊說:「內蒙古?不錯啊!我想都沒想過會去那裡。既來之則安之,來了就該知道要為自己說什麼故事。」

麻木的手抽動了一下,突然意識到手裡還緊握著麥克風,只不過已經不是玉山的那一支。

「喂,快來。」不遠處傳來攝影搭檔的呼喊,我愣愣地再望一眼不甚夢幻的二十一世紀曠野。

「來了。」我拉緊圍巾,小跑步至前方與攝影搭檔會合,離開昭君墓。


冷夜暖酒後的最美時刻


當晚院長塔拉帶著大家吃飯,蒙古傳統馬奶酒一杯下肚,冷夜暖酒,讓我這遠來之客汗顏起來,明天就要打道回府,而我還不知道塞外究竟吟唱什麼調。

回到旅館梳洗完畢,坐在床上按摩冰凍腳趾時,我想起席慕蓉的詩集,便隨手翻了起來,剛好翻到著名的〈一顆開花的樹〉:


如何讓你遇見我
在這最美麗的時刻 為這
我已在佛前 求了五百年
求祂讓我們結一段塵緣



我反反覆覆看著、想著,似乎體悟出了些許滋味。

十八歲蒙古公主的愛情在千年之後成為我的工作任務。博物院取代了蒙古包,馬奶酒的滋味更勝星巴克,車水馬龍的街頭不需要蒙古馬馳騁,誰說陳國公主的一生不如大名鼎鼎的成吉思汗來得精采可讀?


當你走近 請你細聽
那顫抖的葉是我等待的熱情
而當你終於無視的走過
在你身後 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我在自己原本貧瘠的心靈荒土上,因別人灌溉給我的養分而逐漸茁壯,人生夫復何求?就算行程不完美、靈感很有限,但說故事的人又怎麼會輕易地讓故事裡的人物凋零?


凋零的容顏,不凋零的生命


內蒙古博物院(左)與電影院(右)比鄰而居,形成文化上的強烈對比。
隔天在僅剩的半天採訪時間裡,我拉著博物院副院長傅寧在院裡繞啊繞,最後定在一副「棺床」前,我指著這不起眼的棺床問他:「這棺床是做什麼用的?」

「契丹有夫妻合葬的習俗,當一方過世、等待另一半的過渡期時,棺床就是暫時擺放遺體的地方。」千年珍貴的祕密從他口中說出來,就好像青菜豆腐的存在般理所當然。

「只有契丹人才會這樣嗎?」

「這種葬法在內蒙古東部、契丹人活動的範圍內很常見。」

「這麼久的時間,棺床都不會腐壞?」

傅先生很有耐性地向我解釋:「這是用柏木做的,材質固然有關,但更多是受到氣候影響,冷而乾燥嘛!」

「當初發現就是這樣嗎?」我看著這如廂型車大小的棺床,難以想像這樣的東西可以存在那麼久還完好如初。

「發現時已經支離破碎,這是我們根據可能的形狀一片片重新拼湊起來的。」

棺床的外形其實就像一間小型木屋,門有些矮。我彎身往裡面看去,深呼吸一口氣,環顧四周,柏木打造的往生者住所裡有一張毫不馬虎的床。

這就是我要的了,我和陳國公主超越時空的交會點。

我想像這是公主前世今生的終點與起點。我走近棺床,轉身,開門,對著鏡頭開始訴說一個過去不曾知道的故事:「打開這扇門,裡頭就是契丹人長眠的地方。契丹人夫妻合葬,遺體暫放的住所也要講究一番,好讓他們等待另一半的期間能夠睡得安安穩穩。」

駙馬比公主早走一步,他得等待公主的到來,然後兩人才能一塊長眠大漠千年,或期待在輪迴中再續前緣。

公主啊,你的荳蔻年華可能不知道什麼叫愛情、又該如何春心蕩漾,是不是貴族通婚下不得不的無奈,你的心事在千年後成了我的心事。你好嗎?我是來自台灣的小記者,看著你早已凋零的容顏,與你相遇在我們都不是最美的時刻。

內蒙古此行畫下了句點,我想把詩的結尾改寫如下:拾起撒落一地的花瓣,盼望今後每一次的挫折後都能再重生。

畢竟在這片無情荒地上,媒體人有幸比別人看到更多的風景,是該繼續好好為自己訴說有情的故事吧?

出處:遠流出版《我的新聞是這樣跑出來的:衝撞第一現場的理性與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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