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存在童年的成長記憶,慘綠少年的友情與冒險
〈總要找到你〉
內容描述一個作家回憶他與朋友在年少時候一同尋找屍體,其中的內心交戰與途中所遇事情的經過。本篇為電影《站在我這邊》(Stand
by Me)的原著小說。
書摘
那是從一九○七年以來最乾燥、最炎熱的夏天──報紙上是這麼說的;勞動節週末的前一個星期五,新學年即將開始,連地上的秋麒麟草與路旁的水溝看起來都乾巴巴的。那年沒有人敢加大或拓寬花園;罐頭大展仍然進行著,罐頭上也積了一層灰,卻仍然乏人問津。那年夏天,沒有人願意囤積任何東西,或許蒲公英酒是唯一的例外。
那個星期五早上,泰迪、柯里和我都在俱樂部裡,正為即將開學的事發愁,我們一邊玩牌,一邊講一些老掉牙的笑話。你怎麼知道法國人來過你的後院呢?簡單,你的垃圾桶空空如也,而你的狗卻大腹便便。泰迪每回聽了,都裝出一副生氣的樣子,不過每次搶著接下去的人總是他,但他也僅僅把法國人換成波蘭人罷了。
榆樹下非常陰涼,不過我們還是脫了襯衣,免得汗流浹背,衣服都溼透了。我們玩的是十點半,是所有牌戲裡最無聊的一種,但我們根本熱得不想玩更複雜的牌戲。八月中旬以前,我們還能湊成一支還不錯的球隊,之後大家就散掉了,天氣實在太熱了。
「九點。」柯里說。
「十點半。」泰迪說著,一臉令人厭惡的表情。
「癟十。」我邊說邊把牌往桌上一甩。
「戈弟輸了,戈弟大輸特輸了。」泰迪像支喇叭似的扯開嗓門直嚷嚷,緊跟著便發出他那舉世無雙的泰迪式奸笑──咿咿咿……,活像一根生銹的釘子被人從爛木頭裡慢慢拔出來一樣。不錯,他的確怪異,我們都知道。他跟我們一樣,快十三歲了,但由於他的厚鏡片與助聽器,他看來比我們大得多。每回別的小孩在街上看見他,都惡形惡狀的跟他要菸,其實他襯衫口袋裡突起的一塊不是菸,只是助聽器的電池罷了。
儘管泰迪眼睛上掛了兩片厚鏡片,耳朵裡又塞了助聽器,他仍然看不太清楚,也時常聽錯別人的意思。要是打起棒球來,你只能讓他站在柵欄那裡,比柯里與葛貝的左外野和右外野還要遠,並且祈禱沒有人會把球打到那麼遠的地方,因為無論泰迪有沒有看到球,他都會正經八百的在後頭猛追。對他而言,一頭撞牆也是常事;有一回他一路跑著,便往樹屋的柵欄撞過去,立刻失去知覺;他就那麼瞪著白眼躺在地上,足足躺了五分鐘,真把我嚇倒了。他醒過來之後站起身,鼻子上流著兩道鮮血,額頭上則隆起一塊紫色的大包,仍然念念不忘那是個界外球。
他天生視力差,但聽力差倒是事出有因。以前大家都喜歡把頭髮剪得短短的,露出兩隻耳朵,就跟什麼瓶啊罐的耳朵一樣。泰迪卻是城堡巖第一個留披頭髮型的人,當時美國人連披頭是何方神聖都還不知道。泰迪把耳朵蓋住的原因,是他的耳朵就像兩塊軟呼呼的蠟一樣。
泰迪八歲的時候,有一天他父親為了他打破盤子而大發雷霆,事情發生時他母親正在鞋廠做工,等她趕回來時,一切已經過去。
泰迪的爸爸把他抱到廚房後面的大爐子前,然後一手抓住他的腦殼,按在爐台上十秒鐘,然後再抓起泰迪的頭髮,把頭部另一邊往爐台一按。之後,他便打電話給急救中心,要他們來救他的孩子。掛上電話之後,他走到衣櫥前,拿出他那點一○口徑獵槍,便坐下來看電視,獵槍就橫在大腿上。隔壁的布太太過來問泰迪怎麼樣的時候──她聽見泰迪尖叫的聲音──泰迪的爸爸端起獵槍對準她。布太太立刻拔腿就跑,將自己鎖在家裡,又打電話報了警。救護車來了之後,杜先生讓看護走進來,用擔架把泰迪抬進那輛老舊的救護車裡,自己則從後面走廊走出去擔任警戒。
泰迪的爸爸對看護兵解釋,說那些該死的高級軍官告訴他敵人已經肅清,結果他卻發現到處都是老德的狙擊兵;這時其中一位看護兵就問他撐不撐得住,泰迪的爸爸緊張地微微一笑,說他即使戰死沙場,也在所不惜。於是看護兵朝他敬個禮,泰迪的老爸立刻回敬一個,救護車離開幾分鐘後,州警車也隨之而至,解除了死守沙場的杜諾曼的職務。
他時常做一些古怪的事,像用槍射死貓,或是在郵箱裡點火。這次虐待兒子的事件發生後不久,他們很快辦了一次聽證會,判他住進一所精神病院。泰迪的老爸過去曾在登陸諾曼第一役大出風頭,泰迪就常常這麼形容他的老爸,即使他老爸這麼對待他,他還是對老爸欽佩不已,每個星期都跟媽媽去看他。
我猜他是我們這一群死黨裡最笨的一個,而且也有幾分瘋癲。有時候他會冒險做些極端瘋狂的事,每回卻都能全身而退。他最津津樂道的一件大事,即是「閃車」;他會對著迎面而來的車子狂奔,好幾次都差點來不及閃開,天知道他害多少人心臟病發作,而他卻在一邊笑個開懷,疾駛而過的車子鎖捲起的風把他的衣服吹得如波浪般擺動。我們每次都被他嚇得半死,因為他即使戴了像可樂瓶子那麼厚的鏡片,視線還是一片模糊;我們覺得他總有一天會失手撞上車子,這只是遲早的問題,逗他的時候得小心,因為他可能為了賭氣,什麼都敢做。
「戈弟輸了,咿──咿──咿!」
「少煩了。」我說著,拿起一本《大偵探》,讓他們繼續玩。
泰迪拿起他的牌,迅速瞥了一眼,說道:「我贏了!」
「你這四眼田雞!」柯里喊道。
「我這四眼田雞有一千隻眼睛。」泰迪面容嚴肅地說,柯里跟我則禁不住狂笑。泰迪皺著眉頭望著我們,彷彿猜不透我們在笑什麼似的;這也是泰迪另一個奇怪的地方──他總會說一些奇怪的話,像「我這四眼田雞有一千隻眼睛」一類,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有意引人發笑,還是隨便說說,然後他就皺起眉頭,瞪著捧腹大笑的人,像是在說:老天!這回又是什麼事情這麼好笑?
泰迪笨拙地洗牌,我則看到謀殺案的精彩部分。這時傳來有人快步登上梯子的聲音,接著暗門的下面便響起敲擊聲。
「誰?」柯里吼道。
「我是魏恩!」他聽來很興奮,而且上氣不接下氣。
我走到暗門邊拉下門閂,門開處是魏恩,也是我們固定成員之一。他兩手一撐,便上了樹屋,身上汗流浹背,向來整整齊齊的火爆浪子頭,也東一綹西一綹黏在一塊。
「哇,各位。」他喘著氣。「要不要聽我的大消息?」
「什麼消息?」我問。
「讓我喘口氣,我是從家裡一路跑過來的。」
「我一路跑回家,」泰迪以難聽的抖音說著,「只為了說我很抱歉──」
「去你的。」魏恩說。
「你說你從家裡跑來的?」柯里不信地問道。「老兄,你真是瘋了。」魏恩的家在格蘭路,離樹屋有二哩路。
「很值得。」魏恩說。「老天!你們一定不會相信,真的。」他的手拍打著滿是汗水的額頭上,表示他的認真。
「好吧,什麼事?」
「你們今晚可不可以出來?」魏恩熱切而激動地問我們,眼睛就像兩粒葡萄乾似的。「我是說你們的父母會不會准你們在我家後院搭帳篷過夜?」
「我想可以。」柯里說著拿起剛發的牌瞧著。「可是我爸正在酒吧裡,大喝特喝,你知道的。」
「你一定要去。」魏恩說。「真的,你們絕不會相信。戈弟,你呢?」
「也許。」
其實我幾乎什麼事都可以做──那年夏天,我就跟隱形人沒兩樣。四月,我的哥哥丹尼在車禍中喪生,當時他正在喬治亞州寧丁堡受新兵訓練。他跟另一個傢伙駕著吉普車去郵局,卻被一輛陸軍卡車攔腰撞上,丹尼當場殞命,車上另一個人到現在為止仍然呈昏迷狀態。事發之日距離丹尼二十二歲的生日只有幾天,我也已經買好生日卡準備寄給他。
我聽到消息時哭了,葬禮時我哭得更傷心,實在難以相信丹尼去了,以前那個老愛敲我腦袋、用橡皮蜘蛛把我嚇哭、或是我跌倒時親親我、替我擦眼淚、在我耳邊輕聲說「別哭了!」的人竟然不存在了──曾經摸過我哄過我的人居然會死掉。丹尼居然會死掉,這個消息令我既傷心又害怕──不過我的父母似乎已完全崩潰。我跟丹尼雖是親手足,但由於他大我十歲,我們就跟普通朋友一樣,而他有自己的朋友與同學。我們在同一張桌子上,吃了好幾年的飯,有時候他是我的朋友,有時候他也會整我,不過大半時間他只是,你知道,一個我認識的傢伙罷了。他死的時候,已經離家整整一年,只有休假時回家過兩次,我們甚至連長相都不像。過了好久我才發覺,我的淚水其實都是為爸媽而流的。
「魏恩,到底是什麼鬼事?」泰迪問。
「我贏了。」柯里說。
「什麼?」泰迪尖叫道,立刻把魏恩撂在一邊。「你這下流的騙子!竟敢在牌裡做手腳!」
柯里嘻嘻笑道:「抽牌吧!」
兩人默不作聲地繼續玩下去,我彎身撿起我的偵探雜誌。
魏恩說:「你們要不要去看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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