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科學的無知是利多?↑
同時我因為工作之便,不斷獲悉許多不能報導的事情。我深信一份科學雜誌必須有獨立自主的編輯立場;但我不會把這個事情透露給雜誌社裡的同仁。我雖然科學基礎很差,但我獲知當時正在製造原子彈的「祕密」消息。
當然,消息的主要來源是新聞檢查制度本身。早在1942年,畢陵思即因業務上的需要,讓我看過一封由位於華盛頓的戰時新聞檢查署發來的電報,要求全國媒體遵守先前的約定,做好自律的工作。電報中列舉了一長串的自律項目,最開頭是「原子能」,就目前我記憶所及,接下來是「鐳」、「鈾」、「同位素」、「臨界質量」及「核裂變」等等。
核裂變的現象係由德國人韓恩(Otto Hahn)及同事麥特娜(Lise Meitner)發現的(後者逃離納粹德國先避居瑞典,然後於1939年來到哥倫比亞大學),在我進入媒體工作之前,已經不算甚麼新聞了。但新聞檢查署來的這封電報卻自己洩了底,讓人看了之後覺得裡面大有玄機,而且一定跟戰爭有關。電報中所列的項目成了我找資料的最佳指南。
我發現這些資料在公開的文獻中俯拾皆是,只要看得懂的人都知道原子武器的原理及製造方法。當然,我不是很容易看懂這些東西,但在強烈企圖心的驅動下,居然可以稍微弄懂費米(E.
Fermi,義裔美籍物理學家)和惠勒(J. A. Wheeler,美國物理學家)等人的論文裡面的一些內容。除了原始文獻之外,我幸運的找到一本大學教科書,1939年出版,這是在美、英、法各國物理學家們開始隱匿工作成果之前的事,其中有一章斷言由原子核可釋出大量的能量。
我的自修成果使我輕易的從新聞檢查署來的文件獲知原子彈計畫的進展情形。有一次,當我們在伊利諾大學拍攝那台漂亮的質譜儀(mass
spectrometer)時,在場的尼爾教授(A. O. Nier)馬上禁止我的攝影師繼續拍攝,似乎有難言之隱。在那篇報導中,我很想跟讀者們分享我剛知道的一件事情:物理學家可以分辨極為相似的原子,而這是化學家做不到的。分辨這些原子可能非常重要,由於質量的差異,化學性質相同的「同位素」可能顯示完全不同的物理性質--比如說在連鎖反應中的裂變傾向。由於新聞檢查官員的多事,讓我知道質譜儀已經被認真考慮作為分離同位素鈾235(較稀少但較易裂變)與鈾238(較豐富但不易裂變)的一個方法。
難怪,本來在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鈾裂變的一票科學家通通被調到芝加哥去。接著我又被警告不得採訪波耳(Niels Bohr)這位從丹麥逃出來的教授,甚至說我「保密層級」不夠,連波耳是否在國內都不准過問。我第一次聽到「曼哈坦計畫」(Manhattan
Project,二次大戰時美國的原子彈製造計畫)這名稱,是某個夜晚在曼哈坦的一條無人街道上從一位加拿大政府的採購代理人那邊聽來的,他壓低聲音問我是否聽說過這玩意兒。在戰爭期間,加拿大政府獲取資源的「優先次序」當然比不上正在田納西州進行的曼哈坦計畫。有一次,我在柯達公司(Eastman
Kodak)的餐會上無意中聽到他們有一位年輕有為的物理學家因為「被派到田納西」而免服兵役,我馬上猜到在那荒山野外正在進行甚麼事。
不多久,1944年夏末,我長久以來的臆測終於被約翰霍金斯大學(Johns Hopkins)的物理榮譽教授伍德(R. W.
Wood)所證實。當時他正在幫我們製作一則有關「穿甲彈」的報導。德國軍隊在1941至1942年的北非沙漠戰役中因為有了這種反坦克砲彈而所向無敵。美國軍隊也馬上跟進,採用這種武器,因此根本不能算是機密,因為敵方早已使用了。
其實早在20世紀初,伍德已經由美國海岸防衛隊(U. S. Coast Guard)所發表的一份技術報告中知道有這種現象。有一位軍需專家發現裝甲可以很容易被打穿,只要將打到裝甲表面的彈藥製成適當形狀即可;在該篇報告中,他利用穿甲彈在一片海軍使用的裝甲鋼板上打出「USA」三個字母。根據這篇文章,伍德曾
教巴爾的摩(Baltimore)警方如何打穿保險箱。結果他們發現保險箱門上的洞口非常整齊,沒有任何碎屑產生,只在裡面找到幾滴凝結的熔鋼。可惜伍德的發現並未引起美國軍方人員的興趣。
在北非戰役中,德國人已經證實反坦克穿甲彈可將爆炸能量集中在一個方向--前方--而不會往四面八方散失[見前頁]。承蒙伍德的協助,我們攝得的照片顯示,爆炸的單向能量流所產生的力道係由襯在炸藥中圓錐形凹槽裡的金屬片蒸發後之超高速、質量大的原子所提供。砲彈前端的圓錐形鼻子可用來穿透空氣,裡面還可裝引信;根據高級的物理原理即可達到穿甲的目的。
在我們的照片中,那些蒸發的金屬原子之所以被看得一清二楚,是因為我們使用伍德以塑膠複製成功的「約翰霍金斯繞射光柵」(diffraction
grating),據說這種光柵是人類手工製品中最完美的東西。這件複製品當作我們攝影機鏡頭的濾光器。第一批完美的光柵是羅蘭(Henry
Augustus Rowland)製造出來的,伍德還在念研究所時,曾跟隨羅蘭學習,後來接替其教授職位。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初,已經負責實驗室的伍德發現美國的參戰替他帶來不小的商機,他將羅蘭的光柵以塑膠複製,以應付市場之需,以極低的成本製造出同樣完美的光柵。經由這種塑膠光柵的作用,也就是將蒸發之金屬所發出之光線加以偏折,《生活雜誌》的讀者得以清清楚楚看到彈藥引爆時的情形。
購買大量生產的光柵複製品之客戶當中,有一個大主顧,伍德只知道他的代號叫做曼哈坦計畫。由於安全人員基於保密的理由拒絕告訴他曼哈坦計畫使用這種光柵的目的何在--其實如果他們肯告訴他,他可以據此做進一步的改良--他為此苦思不得其解。直到真相大白之後,他對安全人員無視他的年高德邵、如此提防他,深感憤慨,不過並未發作。既然他們如此不信任他,因此他就可以毫無顧忌的說出自己的猜測。事實上,曼哈坦計畫係利用他的光柵,在質譜儀裡嚴密監控所有需用材料的純度,包括將可裂變的鈾235(大自然中含量極微)自穩定的鈾238(含量較豐)中分離出來,並累積至可供工業用之數額。根據光柵訂單的時間和數量,伍德可以推算出曼哈坦計畫的進度;當時的估計是,生產出來的鈾235已經有若干個臨界質量(critical
mass,足以引發連鎖反應的最小質量)了。
我們這篇有關穿甲彈的報導其實跟原子彈有某些關聯。根據伍德的說法,穿甲彈的原理提供了一個最有效的方法,也就是利用內爆法(implosion)將可裂變物質的臨界質量送到定位組合起來,來引爆原子彈,亦即將鈾235或鈽(plutonium)裝填在以高爆炸藥製成的空心球內即可。因此,伍德在跟我一起製作這篇穿甲彈的報導時,等於是在玩弄新聞檢查當局,幸好沒有出事。同樣是洩露「機密」,羅森堡夫婦(Julius
and Ethel Rosenberg)於1953年被處決了。
伍德認為原子武器的出現是遲早的事,但他堅信原子彈的製造是一件魯莽的犯罪行為。放射性落塵的長期影響尤其令他憂心忡忡。他一直想讓我瞭解這種炸彈的可怕,因為他認為媒體應該盡點力,若有可能的話,盡力阻止原子彈的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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