磯田光一/評論家
通常小說在開頭的地方,都會有意無意地點出它的主題。而這部小說一開始呈現在讀者面前的,便是女主角房子演出淨琉璃清元《保名》的畫面。不禁讓人會由此聯想到隱藏在《保名》背後、作者所要表現的潛在主題。
《保名》演出了安倍保名在痛失愛人之後,抱著愛人生前常穿的短褂,瘋狂地四處漫步,而這齣戲源自於古代「信太妻」的傳說。故事描寫安倍保名在偶然的機緣下,解救狐狸一條命,狐狸感於救命之恩,遂變為女人成了保名之妻,日後卻因身分暴露不得不離去,臨走時,留下「若你思念我,請到和泉信太森林,葛葉叢中覓芳蹤……」這首膾炙人口的歌。類似這種以女人的化身為男人默默奉獻、卻始終無法被世人接受、「不見容於世間的人」(日蔭者)最後只能悄然隱去的題材,散見於淨琉璃其它的故事中。明治、大正年間,清元《保名》之所以會在風月界中廣為流傳,或許是出於女人渴望被男人癡狂般愛戀,以及渴望自己也能像保名抱著短褂般轟轟烈烈地愛一場,這雙重的潛在意識吧!房子在排練時,師父一旁再三提醒她「就是這裡,再失神些,失神啊」,而房子自己也感到「無法由衷為愛癡狂的遺憾」、「我也是女人,我也會迷亂失措啊」──這段描述,毋寧說是女主角房子內心的吶喊。
座落在高知市裡的陽暉樓,明治以來,由於檢番制度尚未實行,藝妓的生活運作如舊,而第二代老闆當上市議員後,陽暉樓更成了地方上最有勢力的藝樓。雖然藝妓的世界被視為「不見容於世間的人」,但它的確擁有不同於一般正統文化的另一層文化內涵與格式。大多數的藝妓都是因為家庭的經濟問題,才被賣進這個世界。但是,也有些父母親為了讓女兒學習才藝而請求收容。通常對這種情況,藝樓都會說「我們這兒不收沒有債務壓力的孩子」,擺明了非要有沈甸甸的「枷鎖束縛」以「承受艱苦的磨練」,才學得到真正的技藝了。
十二歲踏入這圈子的房子,自然也是受難者之一。但是,在藝妓的世界裡,畢竟講求的是「藝」的文化。因此,苦練才藝,提升自己的藝格,是藝妓們引以為傲的事。如果房子將她的一生全賭注在「藝」的磨練上,那這部小說可能就不存在了吧!學藝過程艱苦、嚴苛,若不捨棄一般的俗念,是無法突破瓶頸,達到境界。從這一點來看,也可以說是一種禁欲主義(斯多噶主義)。然而,在房子心底深處復甦過來的女人情愫,卻激發她試圖打破這一層禁忌。
說著,媽媽繼續以輕蔑的口氣教房子等著看好了,本店裡那些掉進愛情陷阱的人,到頭來不是兩袖清風、債台高築,便是萎靡、不求上進,落到一無是處的悲慘下場。
起初,房子也不明白,在這麼嚴格繁重的訓練下,怎麼還能去談什麼戀愛。日後逐漸懂事,看到二位師父鮮少男人緣,不禁湧起另一番看法──尤其自己又被認定將來繼承大師父衣缽,更讓她警覺到,二位師父難不成就是聽命於媽媽的戒律,而犧牲了女人最渴望的幸福?如此一推想,房子不覺心也冷了一半。
不管是誰,相信都曾以不同的形式經歷過,追求藝的禁欲主義、又企圖掙脫它、尋求「女人的幸福」的矛盾過程吧!這部小說在後者的領域中,安排佐賀野井這位男士登場,也由於他的出現讓房子的芳心波瀾大起。
身為銀行總裁之子的佐賀野井就某種觀點來看,與房子是「身分懸殊」的二個人。然而他既是良家子弟又不失純真的那股稚氣,卻深深吸引著房子。其次登場的則是名喚「堀川」的老人,他視房子腹中的孩子為自己的骨肉,有意為房子贖身,但房子卻執意腹中的孩子是佐賀野井的親骨肉。
小說情節演變到這裡,不禁讓人想起前面提及的《保名》。它在早期以「信太妻」的傳說與江戶初期流行的說經節(譯注:中世紀時,由佛教的說經演變而來的一種說書形式,發展至後期也輔以胡琴、三絃琴或偶戲。又稱「說經淨琉璃」)中《梅若》以及《山椒太夫》裡的「骨肉分離」的情節,同樣深受大眾的喜愛。從說經節到透過淨琉璃,甚至更發展到藉由日本音樂、舞蹈來表現的這些傳說,可以說是把古來日本女人處於不幸地位的境遇,透過樂曲而一再重現。藝妓的世界亦復如此。當藝妓發現自己懷孕時,隨著她渴望腹中骨肉能認祖歸宗的同時,加諸於她身上的,都是外來重重的壓力。就拿房子所面臨的矛盾來說,出面試圖調解問題的是池島這號人物。他既要顧慮到陽暉樓的立場,又要保住堀川老爺的面子,在這種情況下,池島所提出來的方法毋寧說是犧牲「人情」而保全「義理」。亦即在「義理」的名目下,「人情」永遠是被犧牲的一方。
房子夢想中「女人的幸福」,可以說是傳統之物。然而,粉碎她夢想的,除了環繞陽暉樓一些有力人士的人為處置外,還有自然的災厄──結核病,也在侵蝕房子的肉體。雖然店裡為了避免傳染肺結核,忍痛墊出醫藥費讓房子住進醫院,但房子終究還是香消玉殞。而房子在最悲慘的住院期間,對她示以同情和善意的,竟然是佐賀野井的姊姊,一位患有兔唇缺陷的女人。作者的這項安排,頗耐人尋味。或許能理解被正統社會放逐的房子的,唯有同樣不受正統社會接受、患有兔唇的「畸型」女人吧!
這整部小說,也可以看成是一篇「女性受難史」。不過,作者雋永的文字和細膩的人物描寫,即使素材令人感傷,行文卻沒有耽溺於感傷的情懷中。
至於這部小說所描繪的時代,具體地說應該約在昭和十年(一九三五)左右,也正是滿州事變後的第四年,「二.二六事件」(皇道派陸軍少壯軍官發動一千四百名士兵包圍相邸等處,致多人死傷,歷天被敉平後,由同樣志於軍部獨裁的統制派掌管軍權)的前一年,可說是時代的轉換期。當時的風月界由於是娛樂場所而受到軍國政權的壓制,一些藝妓、娼妓甚至被要求做為軍官或士兵的慰勞品。這些都是昭和的歷史。
戰後,販賣人口和賣春都被嚴格禁止。女性的地位也有顯著的提升。相對於此,我們這個時代對「藝」的要求也不像以前那般嚴格了。《陽暉樓》裡所描繪的那個世界,若依戰後的價值觀來看,或許早已成了遙不可及的歷史陳蹟也說不定。事實上,就我們目前的社會裡,《陽暉樓》所描寫的世界是否真已成了過往雲煙呢?只怕是房子所面臨的「藝」與「內心的希求」二者之間的掙扎與交戰,正以不同的形式在不同的地方陸續上演中吧!因此,這部小說雖然只是描寫某一時代,卻擁有它的普遍性。尤其書中所呈現鮮明、深刻的現實主義,由作者生動的筆觸勾勒出來,更加重這部作品的深度。
(選自《陽暉樓》,1996,實學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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