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藏》看宮尾登美子的小說
姚立群/前實學社主編 v.s 許錫慶/《藏》譯者
許錫慶(以下簡稱許):這一次,宮尾以一位日本素享盛名的暢銷作家,立意求變:在《藏》這部小說中,取用大量的對話,使讀者很容易讀進去,卻也藉此將雪鄉新潟的特殊人文、地理,很成功地傳達出來,正是以此「轉變」,展現她對寫作鄉土小說的熱愛。另外,真正帶動對話、情節之中的高潮迭起,是獨特的地區文化內涵中,由人的性格、思想與經驗的衝突所激盪出來的。如果說小說飽含了電影感,這正是文化的效果。
姚立群(以下簡稱姚):也是高齡的名作家一次返樸歸真的表現
許:這是因為能在懷舊的題材上,注入新的活力,使自己的創作,不致僵化。
真切的文化導覽
姚:宮尾在這部小說中,運用了大量的古語與方言。就你翻譯的立場來看,這是一種由內而外的風格呢?或者祇是為創造語文的奇觀,所進行的堆砌?
許:是精神內涵所傳達出來的寫作風格。除了不是描寫現代都會生活外,宮尾也不是祇在搬弄一些特異的字詞。而是她要深刻地掌握住人情風土的特色。這對外國人來說,讀起來很難,翻譯起來更難。因為要精準地在中文裡找到相等日本方言的字詞,又能兼顧表現濃厚的鄉土味,有時候實在不可能,祇能盡力揣摩了。
也因為復古的語言,好像要引領讀者更真切地進行文化性的歷史之旅。於是,語言便像一種氣息相符的導覽,渲染更醇的懷舊感覺,提供道地的「美的饗宴」,使讀者走入日本文化的精髓所在,而不祇是光駐足在潮流的表面。
姚:當然,現代潮流的表面是日本,而厚積的底層也是日本──
許:也許可以更大膽地說,這才是「真正的日本」!日本文化界曾有「在東京找不到真正的日本文化」的說法,認為日本文化應該是在超級大都會之外的地區,或者更進一步說,在日本海的這一邊。
「回到過去」的潮流
姚:不過,以《藏》這部描述過去一段已成終戰前歷史的小說,卻在日本成為暢銷書──這樣的事實,是否祇是恰好與「分眾」的消費有關?
許:無寧說是一種回歸鄉土的新潮流。
姚:新潮流?
許:是新潮流。在長期的西化過程中,強大的西潮把日本人文化的記憶沖淡了。像宮尾等作家就把傳統、鄉土之美,以小說的形式表現出來,使年輕人能體認到自己的文化特質,重新檢視價值觀,尋找新的動力。
這一點也有賴日本出版界的大舉著力。單看「回到江戶現場」熱潮,尤其是「重返」明治時代,日本民眾企圖在那裡尋找啟示,以解決目前的「崩解」難題。不論是新人類、新新人類,雖經西方文化的洗禮,還是須從古老的智慧為自己找出價值判斷的方法,自己的定位。老一輩的人(以二次大戰前後粗分)眼中,新世代自然不免對傳統文化生疏。他們擔心這種疏遠、淡漠,會造成文化斷層。我們可以進一步說,文化沒有優劣,而是各有其美感,這種美感經驗,靠的祇有代代相傳。
人酒之間
姚:宮尾的小說,常常是針對某一專門行業、技藝,先有很深入的田野研究,再加以小說化。《藏》講的是「酒」。酒是日本文化,尤其是常民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員,是生活的象徵。
許:酒與文化並不祇在於「飲酒」,尤其在日本,「釀酒」更有等量齊觀的重要性與系統化。釀酒又與鄉土有關,尤其是在日本東北地區,多雪而少污染形成甘甜水質,是釀酒的先天條件,有這些條件才能開始談釀酒。但釀酒的首要因素是人:相信只有勞資一心合體,才能釀成美酒。坊主與酒工全心奉獻、全力投入,才能使流程順遂,沒有差池。
以此來比喻文化的保存,也是很適切的。因為,如果不是全心全力,那麼,一點點人為的疏忽,可能導致前人千百年來費心維護的資產,如同腐釀一夕生成,使得一季、甚至一生的心血都會毀於一旦,無可挽回。
姚:從酒與文化密不可分的關係中,很清楚看到了日本的性別/階級問題;這些問題時至今日仍是普遍存在的。
許:的確還是個問題。在日本那樣重父系威權的社會,女性的地位一直是很低落的,女性主義至今仍不時權充社會大眾說笑話的佐料。但是我們也看到小說中的女性。雖事事與男性有別,卻不全然唯命是從,也就是,平常大概都可以妥協,但碰上某些事情、某些方面,就會表現無比的剛強。以阿烈為例,她以失明的身體狀況,在父親意造心灰意冷之際,主動想一肩挑起釀酒的家業,宿命也好,使命也好,這確實是傳統日本女性,尤其是日本海這一邊,所特有的強韌精神。
日本文化的強與弱
姚:阿村、賀穗、佐穗、阿關都在不一同的事情上表現出來。
許:一遇事就把強韌的一面顯現出來──這種強弱的隱現,正把日本文化的層次很巧妙的表現出來。這也是做為鄉土作家的宮尾,深諳文化的特質而展現的功力。
姚:宮尾是否此過於專注,卻忽略掉她的小說所處理的時空背景,其實是一個巨變的時代──這個世紀最初的二、三十年──在中國,正是動盪的大時代,而日本是參與動盪的主角之一。但是「大時代」在宮尾筆下,竟是隱晦不彰的。
許:明治維新以來,日本就朝著富國強兵的政策挺進,努力成為軍事強權。但老百姓的觀點不盡然與此疊合。離鄉背井去殖民,或有擴展族群生存空間之義,再說軍國主義的立足與日本文化本質也不無淵源,但是在女性沒有參政權的昔日,不免也淪為一種畸形的政策。
姚:所以我們看到一位女性作家的「態度」了──《藏》也許不是激動地怒吼抗議,卻是小說家用全力關注人的生活、文化的細節,清晰、持久地發出聲音。(蘇小平整理)
(節自《藏》〈雙邊對談〉,1996,實學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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