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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自然界深切地纏繞在一起的恢復力──古碧玲|《朱槿可以在這裡開花嗎?》

作者:古碧玲(《上下游副刊》總編輯)


栽種食物是我修復破碎心靈的方法,也是我將自己織回豐富而大膽的祖先織錦的方式。

關於「自然」的定義,我所受到的震撼越來越劇烈,甚至每每提起「自然」兩字都心虛起來。到底何謂「自然」?「人類世」這名詞灌進我腦中後,思索人類翻攪了地球各個角落後,有生息的、無生息的都與人為種種揉雜得難分難解,我們還可以說用「自然」或「荒野」來界定人以外的他者嗎?但無疑的,當我們在人類社會受到磨難侵害,創傷難復時,遁入「自然」,彷彿逃入母胎羊水般窩蜷起來,是常聽聞的選擇。

擁有英國公民身分的作者克萊兒‧拉堤農,於參加反伊拉克戰爭的抗議行伍中,她因淺褐的膚色、細捲若飛瀑的頭髮,被一位男子咆哮,指稱她不是英國國民,「妳為什麼不乾脆回去妳來的地方?妳為什麼不滾回家鄉去?」

這是她的族群文化震盪,儘管她生於斯長於斯,卻發覺自己竟然不屬於「盎格魯薩克遜白種人」的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公民。儘管她自幼就明白自己的與眾不同,「曾經希望我的臉蛋、頭髮、皮膚不是這個樣子。」她花了多年時間希望自己成為別人,直到抗議活動的那一刻,「從來不曾稱其他地方是我的家」在那陌生人口沫橫飛的惡毒語言一刀劃下,把她隔絕在外,澈底剝奪了作者以為「出生地就是自己的歸屬」的能力。

家和歸屬感交織在一起,滿溢的安心感不再,她退學回到被父母撫育大的郊區,陷入找不到「家」的心靈空洞。族群的相異,敦促她循線想了解自己父母的來處──模里西斯。更希冀追求所謂的「成功」在大都會立足,以緩解她無根的徬徨焦慮。

這種缺乏認同感的膠著幾無良方可醫,直到在紐約工作,遇上都市農耕計畫的「布魯克林農莊」,土壤、蚯蚓、除不完的草、長不完的黴菌、收成不如預期等揮汗若雨的栽種事務,叫她的心臟感受到從未有的嗶啵跳,她想不如歸去遠離塵囂。確實,在城市人的感知裡,回到鄉村務農,似乎比較「自然」。拉堤農決然賣掉倫敦小公寓,徙居郊區。這過程中,憬悟到她想像的可以療慰醫治心傷的「自然」並非屏除人以外的自然,她重新解構自己定義的「自然」,於其中找到定錨之道。


當居住在都市的人口占地球總人口半數以上時,人們容不下城市裡謀生的植物和生物,無不去之而後快。克萊兒.拉堤農與多數都市園丁一樣,一概視之為害蟲、害獸、雜草。她咒罵翻挖自己甫加覆蓋層的園圃的松鼠;當出現植物與她所種植的作物競爭時,她毫不留情地從土裡拔起鏟除「雜草」。用網子罩住黑醋栗園圃,防止那些「該死的」黑鶇吃得一乾二淨。她坦承自己無論在城市和鄉下對這些「干擾者」都很不友善。

「有了空間與寧靜,卻找不到荒野。」她以為這就是自己想要的,到一處人類痕跡不那麼明顯、生物有更多空間茁壯成長的地方;一旦她在那裡,才發現與自己想像的「荒野」大為不同。那裡也是人為的地方──綿延起伏的金色與綠色的田野都是荒蕪的私人土地,任意用冬青和荊棘的灌木樹籬及帶刺鐵絲網的圍欄劃分。

「沒有真正探索的自由,小徑和期望路線、梯蹬和黃色箭頭告訴你該往哪裡走,提醒你禁止擅自闖入。」當地有林地,山楂及橡樹、啄木鳥與紅腹灰雀、鹿和獾處處,但那些空間並不像看起來的那麼「自然」,鄉村裡可能沒有一處是她想像的那種荒野。

她似乎進入了思考「人類世」的影響與運作。領悟到她真正渴望的是「市集園圃和農場的熱烈、活力與生氣,在那裡,人類促進欣欣向榮的生態系統形成。我想望的地方不是沒有人而是充滿了園藝家和栽種人,他們用心目中的荒野與美麗來培育植物和土壤。我渴望的空間是人與自然界深切地纏繞在一起,而不只是繞過別人的私有土地邊緣」。人類確實早已和自然界交揉混雜到難分難捨,就算我們放棄所有的人為力量,「自然」會回復到數百年、數千年甚至數萬年前的無人狀態的「自然」嗎?


閱讀《朱槿可以在這裡開花嗎?》,最具省思之處在於,作者並不一味地認為「萬徑人蹤滅」是她想要回歸田野的意境,放眼人類足跡所沾染介入的寸縷,她反倒不想把人隔絕在栽種生活之外:「我想要居住的地方是放棄劃分與控制的欲望,在那裡園圃側邊的植物可以溢出到小徑上。我想要尋求的地方是人類親手栽種植物,邀請其他的生物到來,這樣我們就可以一起在四季裡跳舞。」

她設想鬆解人們凡事想要據為己有的欲望,人們繼續在土地上種植,找到與他物的相處之道,也要崇敬土壤「當成神聖的實體」,讓植物並排生長;「到處都是有意圖的地球人,而不是完全沒有他們」。拉堤農腦中的「烏托邦」輪廓顯然較接近所謂的「里山倡議」──讓生態、生產與生活合一,人們持續擾動、創造環境,張臂歡迎願意入住的所有生物,建構小型農場和社群的種植空間、市集園圃。在其中,人們都是有意圖、無章法地種植,種到作物都滿溢出來,「我想要在那裡和其他栽種的人一起」。

當她經歷了一場我們都無法倖免的全球大流行病之餘,還體驗了前所未有的種族討論,首度感覺最接近家的地方就在那──看著從她家族起源之地捎來的模里西斯苦瓜開出第一批花朵,彎彎曲曲向天伸展,她迫不及待打算把這些苦瓜送給母親。

遷徙鄉間將近一年,她度過一輪四季,摸索到可以重複種植的循環,她管理那片土地,全心全意投入以增進土壤的健康,把土壤視為身體、勞動、溫柔與土地之間的結締組織;她修復了自己、再造了自己,與人無法斷鏈的自然界建立見山又是山的關係。她明白人類與萬物的生存莫不是經由群體的努力。我們每咬一口食物就吃掉不可計數的生物貢獻,消耗陽光、水、光合作用、分解作用的慷慨給予。

拉堤農的「出土」是連串的修整,就像栽種植物般,很難在第一次種植就收穫累累。得要不斷調整位置、種植的時間、水量與肥料的控制,學會讀懂風土甚至天象等;在不斷地嘗試之中,邊種植邊觀照自己內心與外眺自己以外的他者。她想要的是人與自然界深切地纏繞在一起,這是一種處於人類世之下的領悟,讓她找到讓自己此刻最舒服的生命觀,如此,朱槿當然可以在這裡開花。


出處:《朱槿可以在這裡開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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