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讀享生活文摘 > 歷史解碼

官場禮多人情薄

作者:張程

送禮,是官場中人的必修課。送禮可以拉近人際關係,編織關係網絡,而關係是官場中的黃金資源。還有人將送禮看作是官僚體制的「潤滑劑」。禮物送出了手,官僚機構中的障礙多少會消除掉一些,政務執行就會暢通起來。相反,如果不送禮,政務執行起來就會磕磕絆絆。官員的個人升遷、禍福,更是如此。

然而,送禮是一門大學問。送得好了,會給人際關係加分;送得不好,反而會敗壞人際關係,甚至可能給自身帶來損傷。

南宋初年,秦檜(右圖)的夫人王氏常到宮中和皇太后套近乎,拉關係。一次,皇太后對王氏說起近來自己很少吃到大的子魚(*註)。王氏馬上說:「臣妾家裏倒有許多,明天奉呈一百條給您。」回家後,王氏告知秦檜。秦檜萬分焦急。一百條子魚對他不是問題,可皇太后吃不到的魚,自己卻隨隨便便拿出來了,豈不顯得自己的生活享受比皇帝和皇太后還要好!老婆答應的這份禮,簡直是一顆已經拉了弦卻扔不出去的手雷!秦檜冥思苦想,終於想出一個主意,第二天讓王氏送進宮內一百條青魚。青魚很普通,滿大街都在叫賣,王氏卻說這就是子魚。皇太后見此並未吱聲,待王氏走後,她忍不住哈哈大笑,對左右侍從說:「我早聽說秦檜的夫人是個鄉下人,沒有什麼見識,現在看來果然不錯,她連子魚和青魚都分不清。」如此一來,秦檜不僅把燙手山芋輕鬆扔掉了,還讓皇太后覺得自己和夫人生活儉樸、忠厚老實。

不過,不是人人都有秦檜這樣的智商的。所以,禮物的選擇很重要。既要隱藏自己,又要討好他人,不是什麼東西都可以送的。當你不知道對方的興趣愛好,又沒有能拿得出手的器物古玩的時候,錢就是最保險、最現實的選擇了。因此,絕大多數官場「禮尚往來」都是直接送錢,這也是為了避免「秦檜送子魚」的尷尬。

明白了「送什麼」,接下來「怎麼送」也是個大問題。總不能直接把錢塞到對方手裏吧?也不能在深更半夜把錢塞進人家門縫吧──人家哪會知道是誰送的啊?

魯迅的爺爺周福清就因為不會送禮,不僅丟了官還下了獄。「那年正值浙江舉行鄉試,正副主考都已發表,已經出京而來,正主考殷如璋可能是同年吧,同介孚公(周福清)是相識的。親友中有人出主意召集幾個有錢的秀才,湊成一萬兩銀子,寫了錢莊的期票,請介孚公去送給主考,買通關節,取中舉人,對於經手人當然另有報酬。介孚公便到蘇州等候主考到來,見上一面,隨即差遣跟班將信送去。那時恰巧副主考在正主考船上談天,主考知趣得不立即拆信看,那跟班是鄉下人,等得急了,便在外面叫喊,說收到銀信為什麼不給回條。這事情便戳穿了,交給蘇州府去查辦。知府王仁堪想要含糊了事,說犯人素有神經病,照例可以免罪。可是介孚公本人並不答應,公堂上振振有詞,說他不是神經病。歷陳某科某人,都通過關節中了舉人,這不算什麼事,他不過是照樣的來一下罷了。事情弄得不可開交,只好依法辦事,由浙省主辦,呈報刑部,請旨處分。」(周作人《魯迅的青年時代》)

可見,像周福清那樣突兀地直接塞錢,是不行的。萬一其中出現一兩個紕漏,對雙方都不好。解決之道就在於將送禮行為規範化、制度化,將禮尚往來納入到現行的制度中,將送禮過程中可能的風險降到最低。

古代官場中人的智商都不低,早早地就創造出了穩定的送禮平台。上面有名目,有事由,有對象,也有具體金額。最後,送禮變成一件平常無奇的事情,成了官吏們的日常功課,自然也就沒有任何風險可言了。我們拿清朝時期官場上的禮尚往來為例,看看這個平台的運作情況:

清朝官場送禮,首推「三節兩壽」禮。三節,分別是春節、端午和中秋;兩壽,分別是官員和他夫人的生日。遇到這五個日子,平常人家也要相互送禮,官場中人更是逮住機會,大張旗鼓地送起來了。只不過金額大得驚人。比如清朝中期陝西糧道給西安將軍的「三節兩壽」禮,每次是八百兩白銀;給八旗都統的禮物,每節是二百兩白銀。這些人是有業務往來的。而陝西巡撫是糧道的直接上司,三節禮擴展成了四季禮,糧道每個季度要送巡撫一千三百兩白銀。陝甘總督是糧道上司的上司,但因為領導關係隔了一層,只要送三節禮就行了,每次金額降為一千兩白銀。關於兩壽禮,有一個官場笑話,說的是某縣官吏湊份子錢給縣太爺過生日。縣太爺屬鼠,大家就用湊的錢做了一隻黃金老鼠送給他作為壽禮。縣太爺很高興,說:「過幾天是夫人的生日,她是屬牛的。」

「三節兩壽」禮對地方官來說比較實用,因為他下屬多,又管事管錢,能收到厚禮。對於京官來說,它就不太實用了。京官們最在意的是「兩敬」。一個是冰敬:夏天的時候給京官送錢,讓他買冰降溫祛暑;一個是炭敬:冬天的時候給京官送錢,讓他買炭保暖禦寒。每到酷暑和寒冬的時候,地方官員就紛紛派人往京城各個衙門和相熟的官員家裏送錢。對於一些利益密切的京官,地方官還多送一個「瓜敬」,顧名思義就是送錢讓京官買些瓜果蔬菜吃。

京官的另一個重要收禮途徑就是「別敬」。新官拿到委任狀離京赴任之前,地方官在北京辦完公事離京之前,都要給相關衙門的官員和相熟的京官送禮告別。曾國藩在給兒子曾紀澤的信中,說到他曾給三江兩湖五省的京官送過一萬四千餘兩別敬禮。

京官收入渠道單一,和地方官相比生活清苦,因此有「窮京官」之說。好在他們靠近權力中樞,掌握著能夠決定地方官禍福的權力,所以想方設法要揩地方官的油水。地方官總是要進京辦事的,一進京,消息迅速傳開,各種各樣的京官馬上蜂擁而來。有同年(科舉同屆)、曾經的同僚、同鄉和八竿子都打不著的親戚。地方官也就大方地大開筵席,同時撒錢。筵席一開,來的人往往更雜,「漠不相識,絕不相關者,或具帖邀請,或上書乞幫」。地方官「怒其無因,閔其無賴,未嘗不小加點染」。這裏送一點,那裏送一點,花銷就大了去了。到後來,地方官將進京視為畏途,非到萬不得已之時不敢進京。光緒年間,張之洞擔任山西巡撫,發現山西離北京很近,但官員們極少進京「聯絡感情」或者辦理公事。他覺得很奇怪,一問才得知:原來山西官員也想進京跑部委、拉關係,無奈囊中羞澀,輕易不敢進那個「無底洞」。

此外,還有許多種禮是官場中人都能享受到的。比如「程儀」:官員出差的時候,沿途官員送的紅包,表示資助盤纏的意思;「妝敬」:送給官員家中女眷的,讓她們買胭脂香粉用;「文儀」:送給官員的孩子們,資助他們文具書籍,希望他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官員家中有喜事,會收到「喜敬」;陪同領導下去視察,會收到「陪敬」;如果送禮方覺得原先送的禮分量不夠,會加送「加敬」;就是領導的秘書或跟班,也會定期收到「門敬」或「跟敬」。(在清朝,幕僚和隨從的能量很大,甚至能蒙蔽官員主子,官員也不得不仰仗幕僚和隨從開展工作。)

當然了,送禮之人不局限於官員,老百姓更要向官吏們送禮了。比如清朝百姓向官府遞交呈文,衙役得到費用才會接收。安徽阜陽縣的門房、簽押房,每收一份呈文要制錢四千五百文,稱為「籤子錢」。收了呈文以後,衙役還要向當事人索要「鞋襪錢」、「酒飯錢」、「車船錢」、「招結費」、「解鎖費」、「帶堂費」等,書吏要向當事人索要「紙筆費」、「掛號費」、「傳呈費」、「買批費」、「出票費」、「到案費」、「鋪堂費」、「踏勘費」、「結案費」、「和息費」等。總之每個細微的環節都要向老百姓索要賄賂,最後逼得老百姓有事都不敢找衙門,都習慣私了。這個錢,到底是「禮」還是「賄賂」,就要由衙門裏的老爺們鑒定了。

以上這些禮都是個人和個人之間的(如果誰動用了公款送禮,那就另當別論了)。清朝官場還有許多衙門和衙門之間、機關和機關之間的送禮行為。

比如地方政府要向中央各部委繳納「部費」,也就是「麻煩」部委官員的「辛苦錢」。拿刑部舉個例子,各省每年必有案件呈報,要麻煩刑部官員按時處理就得給送辛苦費。四川按察司每年都要送六百兩「部費」給刑部。又比如地方官員晉升,赴任的時候需要有吏部發出的正式通知,如果吏部沒有拿到這個官員的「部費」,就遲遲不給他發晉升的通知,熬得你最後不得不低頭。再比如戶部,晚清時各省往戶部送財政款項(現銀),送一萬兩就得交六十兩的「手續費」。不送的話,戶部的大小官吏就會在銀子的成色、分量上橫挑鼻子豎挑眼,四處刁難。到了地方,同性質的「部費」依然存在,只是換成了「使費」。地方衙門之間的政務往來,每一樁每一件,也都得送相應的「使費」。

各種各樣的送禮名目交織在一起,像一張巨大的網絡,將每一個官員都網在其中,疲於應付又不得不應付。張集馨擔任陝西糧道的時候,每天都要迎客、赴宴或者看戲,有他主請的,也有他被請的,更有他陪坐的。每一個圈子、每一條線上的禮尚往來,他都不敢掉以輕心。只是在給朋友的信中,張集馨對這種迎來送往、吃吃喝喝的官場禮節大不以為然,他說:「終日送往迎來,聽戲宴會,有識者恥之。」

清朝官場禮節的特點除了「多」之外,還有一個「厚」。每一份迎來送往的禮節「金額」都不輕,那麼多禮加在一起就更重了。還是以張集馨為例子,他任陝西糧道出京前送了一萬七千餘兩別敬,任四川臬司時花了一萬五千餘兩,任貴州藩司送了一萬一千餘兩,調任河南藩司時又送了一萬二三千兩別敬。如此鉅款,都送給誰了呢?張集馨被任命為四川按察使時,送的別敬具體如下:軍機大臣,每人四百金;軍機章京,每位十六金,其中有交情或者有較大實權的,則八十金到一百金不等;六部尚書、總憲一百金;侍郎、大九卿五十金;同鄉、同年及年家世好均要一一送禮。張集馨的收入是多少呢?他是正三品的高級官員,合法收入為年薪一百三十兩,此外有養廉銀數千兩,年收入平均在六千兩左右。如果依靠公開收入,張集馨連別敬一項都承受不了,更不用說其他禮節了。

好在,張集馨在送禮的同時,也在不停地收禮。張集馨被任命為陝西糧道時,家境一般,不得不借了一萬七千餘兩銀子去送禮。擔任糧道一年後,他不僅還清了借款,還寄回老家儀徵一萬多兩銀子。可見,龐大的官場禮尚往來還真是不錯,不僅能夠拉攏關係,還有創收的功能。

這麼多、這麼厚的禮,有時還不足以滿足官場中人禮尚往來的需要。有的官員還需要額外的「禮節」往來。這些禮節也被冠以「敬」的名字,絕不能說「錢」。如果點明了是錢,一來太俗,二來也有行賄受賄的嫌疑。清朝官員就在裝有銀票的信封皮上以詩詞中的數目或經典的篇數代表錢數。比方說,送三百兩銀子的銀票則代以「毛詩三百」 。宣統年間,皇叔載濤有一回收到「炭敬」,封皮上寫著「千佛名經」四個字。他很納悶,當著幾位要員的面說:「送給我佛經幹什麼嗎!」眾人笑而不答,載濤打開信封一看,裏面原來有一千兩銀票。

清朝官員「一心是錢,天下還得有個好官麼?其尤甚者,說某缺一年可以有幾『方』,某缺一年可以有幾『撇頭』。方者似減筆萬字,撇頭者千字頭上一撇兒。以萬為方,宋時已有之,今則為官場中不知羞的排場話。官場中『儀禮』一部,是三千兩,『毛詩』一部,是三百兩,稱『師』者,是二千五百兩,稱『族』者,是五百兩。不惟談之口頭,竟且形之筆札。」(小說《歧路燈》)

古代中國人真是智慧出眾,能夠創造出如此「博大精深」、面面俱到的官場送禮文化來,遠比後來一些辭彙匱乏、缺乏創造力的貪官汙吏們要有「文化」,有「修養」。

不過,官場中人都知道送禮送的不是人品,不是感情,甚至也不是級別,而是權力。「敬」的不是你這個人,而是你手裏的權力。這就好像古代州縣官上任點卯,六房書役都要送上錢財一樣。別人給你送禮是敬畏你手裏的權力,要討你的歡心而已。如果你退休了或者罷官了,他們還會雲集給你送禮嗎?

晚清有個關於官場冷暖的笑話。說有幾位知州、知縣正團坐打麻將,忽然僕人來報:「聽說巡撫大人的姨太太得了暴病。」這是討好巡撫的好機會,諸位大人急忙穿衣備車,準備前往慰問。這時又有僕人來報:「得病者是巡撫的太夫人,現在已經死了。」諸位大人商量道:「原來是太夫人仙逝,我們且打完這一局,明早再去弔唁也不遲。」巡撫的母親都已經死了,下屬就想明天趕早去弔唁。一會兒又有僕人來報:「現已探實,死者是巡撫本人。」諸位大人一聽,異口同聲道:「快入局,別耽誤了好時光,贏了錢好去吃花酒。」巡撫一死,管他幹什麼? 可見,宦情薄如紙。用清朝人的話來說,就是「死知府不如一個活老鼠」。

【註】子魚是什麼?宋代文人太平老人《袖中錦》一書列舉北宋號稱天下第一的商品,其中就有興化軍(今福建地區)子魚。它與江陰縣河豚、端硯、洛陽花、浙漆、契丹鞍、夏國劍等都是當時重要貢品。可見,子魚是當時中國人推崇的珍貴海魚。

出處:遠流出版《衙門口:為官中國千年史》

 

回到讀享生活文摘首頁

 

上一篇 下一篇
冤獄平反,追求公義的人權律師:邱顯智(德晴法律事務所律師) 為什麼貪汙腐敗是官場癌症,根治不了?
書人觀點
健康醫療
職場求生
世界瞭望
精采人物
品味生活
歷史解碼
新知探索
自我成長
文藝漫遊
親子教養
商業理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