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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雲趣：從科學、文學到神話，認識百變的雲世界（10週年新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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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爾斯泰：農婦的歌唱與貝多芬奏鳴曲

作者：列夫．尼可拉葉維奇．托爾斯泰（Lev Nikolayevich Tolstoy）

我知道很多自認聰明的人，他們真的是非常聰明，擅於理解最艱澀的科學、數學與哲學論點，但是他們卻鮮少能理解最基本又容易明白的真理，這個真理的要求是必須承認，他們對於事物的判斷有可能是錯誤的——即便這些判斷有時候是費盡心力才建立的，是他們引以為傲並廣為傳授的，甚至是用以建造自己一生的基礎。因此我不太敢期望，我所提出關於社會中藝術和品味被扭曲的那些論點，能受到比較深刻的討論（更別說接受了），但我仍然要完整地解說下去，充分展現我對於藝術問題的觀察所歸納出來的結論。這樣的觀察讓我確信，幾乎所有在我們社會中被認定為好的藝術及藝術整體，不僅不是真的藝術、好的藝術、完整的藝術，甚至根本談不上是藝術，充其量只是藝術的仿冒品罷了。我知道，這種說法似乎有點怪異、甚至矛盾，但只要我們認同藝術是一種人類的活動，藉此將自己的感受有意識地傳達給他人，而不是只在表達美感或彰顯某種想法，那麼上述結論就應該被接受。如果藝術確實是一群人將自己親身經歷的感受，有意識地傳達給他人的方式，那麼我們就不能不承認，我們社會中那些所謂上層階級的藝術——也就是那些被認定是藝術的小說、故事、戲劇、喜劇、繪畫、雕塑、交響曲、歌劇、輕歌劇、芭蕾等等——恐怕在成千上萬個作品中也很難找到一件是源自於作者親身感受的傳達；其他絕大部分都只是工廠的成品、藝術的仿冒品，其中的引用、模仿、渲染和趣味性取代了情感的感染力。真正藝術作品的數量相對於仿冒品，恐怕連十萬分之一都不到。……

我們被所謂的藝術作品圍繞著。成千上萬的歌曲、詩詞、小說、戲劇、繪畫、音樂作品不斷問世。所有的詩歌都在描寫愛情、大自然或作者的心靈，也都遵循著特有的格式和韻腳；所有的戲劇和喜劇都經過精心設計，並由受過優秀訓練的演員擔綱；所有的小說都以章節分段，主題都是愛情，包含一些感人的場景，並描述了真實的生活細節；所有的交響曲都包含快板、行板、詼諧曲和終曲，這些都是由轉調與和弦構成的，而且是由良好訓練的音樂家細膩地演奏；所有的畫都裱著金框，栩栩如生地描繪人物頭像和飾品。然而，在這些不同類別的成千上萬件藝術作品當中，總有與眾不同的一件——不是只比其他的好一點點而已，而是像玻璃中的鑽石一樣獨傲群芳。這件作品如此珍貴，無法用金錢衡量；至於其他的不僅毫無價值可言，還會帶來負面的影響，因為它們欺瞞又扭曲了品味。值得一提的是，對於一個藝術理解力扭曲或萎縮的人來說，這些作品從外觀來看是完全一樣的。

在我們社會裡，還有一個辨識藝術作品的難處，仿冒品在外觀上呈現的表面價值，不僅沒有比較差，而且經常比真實藝術品還要好；它們比真實作品更有渲染力，甚至在內容上也顯得更為生動有趣。那要如何選擇呢？如何從上萬件在外觀上無法辨識的贗品（刻意作得維妙維肖）中尋找那件難得的真實藝術品呢？

對於品味沒有扭曲、非都會貴族的勞動者而言，這就像動物以沒有損壞的嗅覺，在森林或草原成千上萬的小徑中尋找自己需要的獵物一樣簡單。動物要找到自己所需要的是不會出錯的；人也是這樣，只要他內在的自然本性沒有被扭曲，他就能從千萬件物品中不出差錯地挑選出他所需要的真實藝術品，那個能讓他感受到藝術家情感經驗的作品。然而，對於品味被生活與教養環境搞壞的人來說，問題就沒那麼簡單。這些人欣賞藝術的感覺衰退了，對於鑑賞藝術作品，他們必須靠推理和學習引導，而這些推理和學習完全混淆了他們，以致於我們社會裡的大多數人根本沒有分辨真正藝術作品和粗劣仿冒品的能力。那些人耗費漫長的時間坐在音樂廳或戲劇院裡，聆賞新作曲家的作品，認為自己必須去閱讀新的名家小說，並欣賞那些不知所云或了無新意的繪畫——還不如直接觀察實在界就好；更重要的是，他們還覺得有義務要去讚賞那些作品，為它們冠上藝術的封號，對於真正的藝術品反倒視而不見，不僅不關心，甚至還表達鄙夷的態度，只因為所屬的小圈圈不把它們視為藝術作品。

前幾天，我原本帶著沉重的心情走回家。快到家門時，聽見一群農婦的響亮歌聲。她們正向我那出嫁後回來看我的女兒表達歡迎祝賀之意。在這伴隨著喊叫和農具拍擊的歌聲裡，清楚表達了如此強烈的愉悅感，展現旺盛的歡樂與活力；我在不知不覺中感染了這股氣氛，腳步變得輕盈許多，精神抖擻、歡欣鼓舞地踏入家門。我發現家中所有聽到這首歌曲的人都處於同樣的興奮狀態。當晚，一位以彈奏古典音樂（特別是貝多芬的作品）聞名的傑出音樂家前來作客，為我們演奏了貝多芬奏鳴曲，作品一○一號。

為了避免有些人可能會把我對於這首奏鳴曲的見解視為不懂此曲，我必須特別說明：我是個潛心於音樂的人，對這首奏鳴曲及貝多芬其他的晚期作品，我和他們的理解是一樣的。我花了很長的時間調整自己，希望能夠對貝多芬晚期這些沒有曲式的即興作品產生興趣，但當我很認真地看待藝術，拿它跟那些能帶來愉悅、清晰、強烈之音樂印象的作品——例如：巴哈（詠嘆調）、海頓、莫札特、蕭邦的旋律（其旋律未賦予複雜化及過多的裝飾），或者是貝多芬早期的作品，或者更重要的是，那些義大利、挪威和俄羅斯民謠、匈牙利舞曲以及其他簡單、清晰、情感濃烈的作品——相比時，在貝多芬晚期作品裡，以人為方式勉強引發的那種不明不白，甚至幾乎是病態的刺激就都消失了。

來訪音樂家的演奏結束時，顯然大家都覺得無趣，但基於禮貌，還是熱切地讚美貝多芬這首深奧的曲子，並不忘提及從前不瞭解他的晚期作品，現在才發現它是最棒的。當我拿那群農婦唱的歌對我自己及眾人產生的強烈印象與這首奏鳴曲相比時，貝多芬的愛好者只會嗤之以鼻，覺得沒必要回應這種奇怪的論調。

然而，這些婦人的歌唱才是真正的藝術，傳達了確定且濃烈的情感。貝多芬的一○一號奏鳴曲不過是失敗的藝術嘗試，沒有任何特定的情感，因此一點也沒有辦法感動人。

為了撰寫本書，我在這個冬季很努力認真地閱讀了全歐洲廣為讚揚的名家作品——左拉、布爾熱（*註1）、於斯曼、紀伯倫等人的小說。同時，我在某兒童雜誌碰巧看到一位沒沒無聞的作家所寫的一篇故事，內容是關於一個貧窮的單親家庭如何準備過復活節。媽媽好不容易弄來一些白麵粉，將它撒在桌上準備揉成麵團，但還缺發粉，於是出門前交代小孩不可以離開木屋，要顧好麵粉。媽媽出門去了，隔壁的鄰居小朋友邊跑邊叫地跑到木屋窗口，找他們一起去街上玩玩。這些小孩忘了媽媽的叮嚀，就跑出去玩耍了。後來媽媽帶著發粉回家，在木屋裡的桌上有隻母?正把最後剩的一點麵粉撥給地上的小?吃。媽媽因失望難過而責罵小孩，小孩嚎啕大哭。後來媽媽覺得小孩可憐，但是都沒有白麵粉了，為了安慰孩子，媽媽?定用篩選過的黑麵粉烤個大圓型蛋糕，上面塗滿蛋白，旁邊放滿?蛋。「黑麵包——是爺爺的特製麵包」，媽媽這麼說是為了安慰小孩，別因為大圓蛋糕不是用白麵粉做的而失望。突然間，小孩就從難過轉變成興高采烈，你一句我一句地反覆著那句諺語，開心地等待大圓蛋糕烤好。

那麼，我是要表達什麼呢？閱讀左拉、布爾熱、於斯曼、紀伯倫和其他人的小說，雖然有著最煽情的主題，卻沒有一分鐘讓我感動；對於這些作家，我一直感到十分厭煩，就好像有人以為你很天真，毫不避諱地把玩弄你的花樣顯露出來。從第一行起你就看出作者的意圖，那麼其他細節就相形多餘，作品因此變得無聊透頂。重要的是，你知道作者除了想寫故事或小說的慾望外，別無其他情感，也因此沒有辦法產生任何藝術印象。然而，那個不知名作家關於小孩和小?的故事卻讓我愛不釋手，因為很明顯地，從閱讀當中就立即感染到作者經歷過、體驗過而想透過文字傳達出來的感受。

三勇士。
瓦斯涅佐夫（Viktor Mizhailovich Vasnechov）油畫

俄國有位畫家名叫瓦斯涅佐夫（*註2）。他畫了基輔大教堂的聖像，大家都稱讚他是某種崇高的新基督教藝術創始人。這些聖像他畫了好幾十年，獲得數十萬盧布的酬勞；但這些聖像畫是模仿模仿品的劣等仿作，本身內容沒有任何情感的火花。不過，同一個瓦斯涅佐夫也曾為屠格涅夫的《鵪鶉》故事畫插圖（故事是描述一個父親在兒子面前殺鵪鶉，後來為此感到惋惜），描繪一個突著上唇的熟睡男孩，在他上方有隻鵪鶉——仿佛在夢境一樣。這幅畫可說是真正的藝術作品。

在英國一所藝術學院的展覽（*註3）裡有兩幅畫：一張是達爾曼（*註4）描繪的聖徒安東尼的誘惑。聖徒正跪著禱告，他的後面站著一位裸女，還有一頭野獸。看得出來，畫家很喜歡那裸女，他跟安東尼完全沒關係，誘惑對他（畫家）來說不但不恐怖，相反地，在最高境界而言是愉悅的。所以如果在這幅畫裡有任何藝術性的話，那就是非常劣等且虛假的藝術。在同一本畫錄裡，還有一幅蘭利（*註5）畫的小品，描繪一個路過的貧窮男孩，被一名同情他的婦人叫喚。男孩很可憐地盤著光腳坐在板凳上吃飯，婦人盯著看，好像在想他是不是還需要什麼；還有一個大約七歲的女孩以手支著頭，仔細而認真地端詳，眼神不曾離開飢餓的男孩，顯然這是她第一次明白什麼是貧窮，什麼是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同時也是第一次問了自己：為什麼她什麼都有，而這個男孩卻要光著腳挨餓？她既同情又感到高興。她喜愛這個男孩和行善……感覺得出來，畫家喜愛上了這個女孩以及她所喜愛的。我相信這幅畫的作者鮮為人知，但卻是既美麗又真實的藝術作品。

【註1】布爾熱（Paul Bourget, 1852-1935），法國小說家、文學評論家，早期作品多心理哲學小說，晚期轉向社會題材。一八九四年當選法蘭西學院院士。

【註2】瓦斯涅佐夫（Viktor Mizhailovich Vasnechov, 1848-1926），俄國油畫家，早期創作風俗畫，嘗試把十九世紀油畫技巧和品味用於教堂聖像畫。

【註3】根據莫德（Aylmer Maude, 1858-1938）在一八九八年的《藝術論》英譯本，托爾斯泰在這裡指的是一八九七年英國學院展覽。

【註4】達爾曼（John Charles Dollman, 1851-1934），英國畫家、插畫家。

【註5】蘭利（Walter Langley, 1852-1922），英國畫家，英國戶外氣氛（plein air）繪畫代表：紐林畫派（Newlyn school）創始者。

出處：遠流出版《托爾斯泰藝術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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