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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明益:安安靜靜的鳥世界——我所認識的劉伯樂

作者:吳明益(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作家)

其實我並不十分準確記得,和劉伯樂老師認識的時間。大約是幾年前,七星生態保育基金會在士林官邸營造了一個生態園,由我和劉老師(我向來稱閱歷足以教導我的人老師)各寫一本書來做為生態園的導覽手冊。我們設定的閱讀對象並不相同,我所寫的那本針對所謂「大人」,試著以歷史、人文和自然交錯的資料,結合感性引導去寫,希望能擺脫導覽手冊千篇一律的困境。劉老師的寫作對象卻是孩子,我一向認為,那比寫給大人閱讀還要困難得多(或許這對畫過許多繪本的劉老師而言不是問題)。記得在書完成後的一個座談會裡,劉老師提到說如果是他不能解釋得很清楚的東西,不妨讓孩子留下疑問也沒有關係。

確實如此,在自然裡行走,存在疑問的時候,往往比馬上有解答的時候多,而且總會因此留下一種牽掛的情緒,那種情緒總讓我們重新回到現場,回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時空裡。

從此我就常向劉老師請教一些攝影上的問題,或者交換一些野地的訊息。我記得那幾年我們正面臨從傳統幻燈片是否轉換為數位攝影的掙扎,總覺得使用數位影像拍照可能意謂著「少了些什麼」—也許是少了以前那種拍完照後的等待過程:出外旅行、等待、按下快門,將膠卷收到胸口的口袋裡,回來沖洗,一張張放在燈箱上用放大鏡審視,記憶在腦中閃現而過,然後用簽字筆在幻燈片匣上寫下拍照的時間、地點,以及鳥或昆蟲的名字。

那裡頭彷彿有一種孩子氣的執著,我們像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孩子,慢慢將龐大的自然在各自小小的暗室裡歸檔。

有一年春天劉老師問我是否有興趣到占山看灰面鵟鷹,另一個原因是,他在那地方曾經拍過升天鳳蝶。我還記得那天我們是搭另一位小學退休校長柯明雄老師的車上山,找到一處制高點,頂著北台灣已經十分強烈的日頭等待灰面鵟鷹的出現。不久風起,劉老師和柯老師舉起鏡頭,然後那不可見的氣流,便帶著準備北返的鷹群出現。不算密集的鷹群像是從我們眼前的等高線飛過,底下是淡水河的線條……我注意到那個剎那,確實有一隻升天鳳蝶在難以接近的花叢間吸蜜,旋即飛離。我們各自在自己的觀景窗裡想著屬於自己的心事,直到鷹群暫時隱沒在我們的可見視野之外。一些鳥友的手機響起,原來是另一邊山頭的鳥友,打電話來報告我們所不得見的,另一片天空的鷹訊了。

劉老師跟我說過,他拍鳥有很大一個原因是為了畫鳥。為了把鳥從各個角度畫得清楚沒有差錯,因此需要各種角度的照片。我偶爾會收到劉老師傳來他的畫作,攝影,或者是他從網上發現的一些國外優異的生態攝影作品,署名也變成「劉鳥」(而他的網站則叫「什麼鳥世界」)。我特別喜歡收到劉老師自己出外觀察時的速寫畫作,線條因為時間受限的關係,不像在室內畫鳥那般謹嚴,卻能以最簡單、直接的筆觸勾畫出一種「訊息」:即使我們現在只坐在電腦前,但「自然」仍在地球上的每一處生氣勃勃的運作著。

對劉老師來說,他那輛看起來有點破舊的箱型車就是一個活動基地吧。有一回他從台北來到花蓮,我留他在校內住一夜,他說已經決定先去黃昏市場買些野菜要帶回南投,今晚準備睡在神祕谷裡,看看明天早上會拍到什麼鳥。

帶著某種等待(或者說期待)的情緒睡去(多半時間是睡不著的),然後在天未光之前起身,尋找地點,架起腳架,或帶著速寫本,尋思一個構圖的角落(面對廣袤的野地,我們永遠只能留下一個角落在畫本上)。我常常想像這樣的劉伯樂的身影,想像或許有某一天會在某個不知名的溪谷和他偶然相遇。一向話少的劉老師,或許仍是安安靜靜的微笑跟我打聲招呼,就再回到屬於自己的「時空」裡。那是一種喜歡自然的人都會擁有的,屬於自身的「抽離時空」,只能等待有朝一日,從他們的畫作、攝影或文字才得以窺見。原來那一刻,他心裡是這麼想的。


野地的啟示

作者:劉伯樂

學美術的我,天生喜愛自然美景。曾經爬山涉水尋找一幢神祕的瀑布,不遠千里捕捉森林裡的一片紅葉。上到玉山頂峰拍攝岩鷚,下至曾文溪口等待黑面琵鷺。一度以為只有壯麗的山光水色和稀有的飛禽走獸,才是自然生態藝術唯一的題材。偶爾創作出精采的作品感動了日益疏離自然的人們,卻又不自覺地展示出身為藝術家對唯美的狹隘看法,以及生為人類高高在上的優越意識。一頭栽進了追求極致的行列,處處想要能人所不能,就好像登上了最高山一樣,除了寒冷就是枯寂,縱有成就在外,內心反而益形空乏。

直到那一次奇妙的「邂逅」……

在山區林道的轉彎處,我看見一群竹雞正在沙坑上享受日光浴。一般人都認為竹雞既不是雞又不是鳥,不具有食用和觀賞價值。竹雞成群大約七隻,這七隻竹雞蹲踞在沙坑上窩成一團,時而瞇起眼睛怡然自得;時而啁啁細語相互磨蹭。和煦陽光透過扶疏枝葉,斑斑駁駁的光影灑在地上,粗俗野鳥在自然環境裡看起來竟是這麼雍容華貴。我不忍心因為攝影的動作或聲響,干擾這一群竹雞,於是緩緩蹲下然後趴在地上,儘可能讓自己看起來不像是一個「人」。

慢慢從身體裡感覺到來自土地裡的溫暖,同時接收到一些微妙訊息:金龜子幼蟲在土裡蠕動,地鼠在不遠處翻土。枯葉堆裡有一個奇怪的蛾蛹,地衣岩石上有藍色石龍子和冒充枯葉的蝴蝶。地面上禾草子實蠢蠢欲動,草葉上滴滴露水在陽光下顯得晶瑩剔透。空氣中聞到了花香味、椿象的臭味和腐熟水果的味道。紫蛇目蝶也聞香而來,細細品嚐一粒爛熟的榕果。聽到了青楓翅果翩然落下和酢漿草彈射果實的聲音。還有新芽冒出來了、空氣流動著、葉子簌簌飄落、茶蠶蛾大啃大嚼的聲音……。

看似安靜祥和的世界也隱含著令人不安的氣氛。樹林裡枝葉婆娑搖曳,其實是一場爭奪生存權的殊死戰;攀木蜥蜴正虎視眈眈凝視著一隻蜚蠊;人面蜘蛛滿腹心機,勤奮地葺補牠的羅網;白痣珈蟌著急地捍衛地盤;岩石後面草叢裡,更不時傳來窸窸窣窣,讓人忐忑的聲響……。

竹雞似乎也察覺到了危險的氣息,帶頭的緩緩站了起來,依照長幼次序,一隻接著一隻鑽進路旁箭竹林裡。

「一,二,三,四,五,六……」我數了一數,「咦?怎麼少了一隻?」

第六隻竹雞臨走前在竹林邊緣停了下來,回頭疑惑的望著我,好像聽到牠不耐煩嘀咕著說:「你怎麼還不跟上來?」原來我已經成為牠們的第七隻竹雞。

短暫天人交會讓我脫胎換骨,彷彿經歷了百萬年進化淬鍊一樣。原來只要拿掉人類的優越感,用自然的身心去體會自然,就算是一隻粗暴恐龍也可以演化成溫馴的鳥類。林道邂逅並沒有留下任何彌足珍貴的生態照片。不過,在我心中烙印著一段至真、至善、至美的生態生命藝術,卻是永遠無法用影像的切片或畫筆描繪來取代的。

所謂:「為學日益;為道日遠」,我們加諸於自然的討論和干涉,常常困惑在專家們艱澀的理論裡,執著於偏執的保護、保育熱潮中,迷失了人之於自然的本性;忘記了人在自然界中所以為人的角色。

生物生態保育學者安卓.杜布森從日常居家生活中一再提醒自己:「……人的多元化和動、植物的多樣性一樣重要」。亨利.梭羅也認為:「……遠在加州的巨木對我而言,還不如家門前的小草來得有意義」。

在這本書(《寄自野地的明信片》)裡,我用尋常百姓的眼光,從我們生活的週遭多看一眼;用野人獻曝的想法,在多元的自然社會裡多想一下,畫畫寫寫只是想告訴喜好自然的人們,毋需遠卦法布爾家鄉取經;也不用去大峽谷驚嘆;更不用哆嗦著去南北極探索,只要稍加用心顧盼,在我們身旁、腳下,自然而然也就有無限驚奇可以追尋。

出處:遠流出版《寄自野地的明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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