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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落一本線裝書

作者：磯田道史

婚後我們夫妻第一次吵架，我把妻子氣哭了，這事發生在婚禮後的第幾天，我已記不得了。總之，不到一個禮拜，我就惹得妻子哭泣。理由很簡單，因為妻子說：「新家的系統廚房顏色搭配不合我意。」於是想貼壁紙，我加以阻攔。我合情合理地說道：「火源附近不可以放易燃物，這是法律規定。」結果她就哭了。

歷史學者最怕災害了，作家也是如此，因為家中有許多藏書。書本易燃，所以地震、打雷、火災、老爸，這幾項可怕的事物當中，我最怕火災。我在研究生時代就明白這個道理，因為有一位年邁的史學家，和他的夫人一同葬身火窟，慘不忍睹。

有位名叫古島敏雄的農業經濟史資深學者，我從未見過他，但對他無比尊敬。他為人敦厚，在一次空襲下，他的屋子被大火燒個精光，事後他滿臉煤灰地來到東畑精一老師家中，遞出一本書說道：「老師，我的屋子全燒光了，書也全都付之一炬，不過，我救出這本向您借來的書。特地拿來還您。」這位古島老師於十六年前，因家中失火，和夫人一同命喪火海。自從屋子因空襲燒毀後，他肯定是很認真的擴充藏書。那些書引發火勢，火焰轉眼間四處延燒，就此奪走他們夫妻倆的性命。不僅如此，隔年，素以研究鎌倉時代武士團聞名的安田元久老師，同樣也和夫人一起死於火災。他是皇太子殿下的指導教授，同時也是前學習院大學的校長。

我認為，學者擁有藏書，等於賭上自己的性命，平時若不小心火燭，便會惹禍上身。因為我一直秉持這種想法，所以見到妻子因為不喜歡室內設計的配色而想在瓦斯爐旁的牆上貼可燃物，這種悠哉的態度我實在無法忍受，因而態度嚴峻地說：「不可以。」結果她就哭了。

圖片來源：日本海嘯地震 from tw.mystockphoto.com

不過，在這次的震災中，妻子的表現卻讓我甘拜下風。真正發生地震時，救出孩子的人是她。我在東京大廈五樓的工作地點遭遇地震，搖晃劇烈。我向來就很注重防災，新婚時我就告訴過妻子，家裡不要擺高度高過腰的書架，因為地震時，高大的書架會帶來危險。不過，自從孩子出世後，小嬰兒在室內走來走去，不管再矮的書架也會是凶器。本以為書架矮，不會有事，因而沒事先固定在牆上，所以書架差點倒下，一歲的女兒差點遭遇危險。這時，她不愧身為人母，迅速一把抱起女兒，化險為夷。

地震時，書會陸續從書架上掉落。我的書架和一般人不同，裡頭摻雜了不少日式線裝書，尤以毛筆抄本居多。總之，因為我渴望獲得找遍各地也找不到的歷史資訊，所以對鉛字書籍或是雕版印刷的線裝書都不太感興趣，只蒐集毛筆字寫的抄本。當中有些書全世界僅此一本，要是慘遭祝融，可就太對不起全體人類了。我家應該是沒問題，但要是別人家失火殃及池魚那可就麻煩了。想到這裡，我等搖晃平息後，馬上叫妻子和女兒離開大樓，自己則是一把抓起滅火器拎在手上，大聲朝大樓裡四處叫喚：「有沒有哪裡失火！」那種感覺真是痛快。這時候我才明白，在地震時光拿著滅火器四處走，感覺自己就像成為一名救火的正義英雄。我洋洋得意地在大樓裡逛完一圈後，獨自回到家中時，又傳來餘震。

書本紛紛掉下，散落一地。這時，「侍從武官日記無用史料」映入我眼中。這是宮內省在編纂大正天皇祕密記錄「大正天皇實錄」時，將沒刊登在實錄中的記事集結成冊。由於是寫在畫有紅線的實錄編纂用紙上，所以應該是由與編纂工作有關的宮內省相關人員所流出，這在舊書店裡販售，我記得花了四萬日圓買下。因為是貴重的史料，當時我還特地先影印，寄了一本給研究大正天皇聞名的原武史先生，在信中提到「若不嫌棄，請笑納。」看到天皇的記錄慘不忍睹的掉落地上，我心想「這可不是單純的地震，是大震災。」

作家山本一力贈送、我一直很珍惜的雕版書《日本船路細見記　全》也掉落一旁。備後福山藩的江戶武士履歷書《江戶由緒書　五冊》也飛向遠處。總之，看到眼前一片狼藉，我感到一片茫然。舊岡山藩主池田侯爵家主君，當初為了進陸軍地方預校而準備的入學申請書複印本也掉落地面，裡頭還附上「身家介紹書」，在「本人品行」欄裡寫著「品性端正」，「家庭」欄寫著「和睦良正」，「品行」欄寫著「高尚」，「本人、父母、戶主，以及兄弟姐妹，皆不曾犯罪或受過刑罰」，「本人之交友狀況，除學習院內的學友外，只限與親戚往來，交友狀況圓融」，關於鄰人對他的風評，則是寫著「從未聽聞」。我心想「真的還是假的？」但現在正值地震，沒閒工夫細看。

我找出妻子的手提包和手機，想先上個廁所，坐向馬桶後，發現連馬桶裡也有書。為了可以邊上廁所邊看書，我連廁所裡也裝設書架，真是失策。掉在馬桶的是介紹江戶時代繩結打法的書《新．繩結圖說》。當我徒手取出那本整個泡進馬桶裡的書時，明明正處在緊急時刻，卻有奇妙的記憶浮現我腦海，是我對外祖父的記憶。

第一個仔細告訴我日本古書有多重要的，是我外祖父。外祖父名叫薰，名字聽起來就像《源氏物語》裡的人物，但其實他的長相很像猴子。我外祖父以岡山腔對當時還是小學生的我說：「你的家世頗有淵源，應該有不少日本古書，要懂得珍惜。」外祖父位於美作（岡山縣）深山的老家，原本也有《庭訓往來》、《女大學》等古書，外祖父說：「我弟弟榮次把書拆了，全拿來當廁所的草紙。」我想起當時他那深感遺憾的神情。外祖父與「榮次」是一對感情好得出奇的兄弟，以前外祖父從未說過他弟弟的壞話，所以我聞言後大為吃驚。

外祖父自幼喪母，那些日本古書就像是母親的遺物。外祖父死後我才聽說，當初外曾祖母過世時，年幼的他為之發狂，咄咄逼人地質問醫生：「為什麼害死我娘？」因為外祖父平時個性溫和，想必當時他心裡一定很傷心難過，想到這裡胸中不禁為之一緊。如今回想，我之所以會有「日本古書確實很重要」的這種根深柢固的觀念，就是源自於此。外祖父對母親的思念，不知不覺間以不同的形式，轉為我對日本古書的執著，我就此猛然驚覺。離開廁所後，我一把抓起妻子的手提包和手機，全力衝向在餘震下站在大樓外頭等候我的妻子和女兒身邊。

出處：遠流出版《在這裡與歷史相遇：磯田道史的日本史路上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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