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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是死亡觸媒——綜論《冥核》與日本的核爆小說

作者:劉黎兒

「我們活著時/無法使之恢復/嚴重至此的事/是同時代的人所為/自己不就是共犯嗎」
——大江健三郎《晚年樣式集》

「世界遺產」廣島原爆穹頂(葉淳之 攝)
日本因為二次大戰曾經遭遇過人類史上空前的原子彈爆炸,一九五四年曾有遠洋捕鮪船第五福龍丸因美國氫彈試爆而吃了大量死灰(輻射塵),導致船員死亡,讓日本人對核彈大有警覺;其後一九七五年三浬島核災、一九八六年車諾比核災、一九九九年東海村JCO臨界事故等,也都引發日本對核的警惕,在福島核災前就有許多跟核相關的小說,災後至今更是相繼出版。

日本跟核相關的小說等文學作品和《冥核》是很不同的,大抵是對於原子彈爆炸(即所謂「原爆」)罹難患病、核災的描寫,或是環繞核彈、核電相關國際陰謀或交易、軍事政治鬥爭、恐怖活動,抑或核電的貪汙、反抗以及核電回饋造成地方分裂、選舉醜聞等,或是描寫城鄉差距、貧困而造成地方無法抵抗核電等。也有小說是描述核電廠的建設、運轉引發的白色恐怖、謀殺乃至自殺;也有小說是以掩飾核電廠弊端為題材的,如工程缺陷、輻射外洩,或核電工、核電吉普賽被曝的不安,或因此得白血病而喪失生命與希望等。

《冥核》是無法分類在任何一類,因為作者有更大企圖心,想把每一類都放進去。

長崎原爆時鐘停在上午十一點二分(葉淳之 攝)
日本最早先出現的是有關長崎、廣島的作品,如井伏鱒二的小說、今村昌平改拍為電影的名作《黑雨》,就是描繪一瞬的閃光燒毀了街頭,人們在輻射雨中徘徊,無辜的市民面臨人類空前慘事,淋到黑雨的人會遭原爆病折磨,日常本身就是忍受痛苦與不安。將悲劇的真相當作人性問題來描述,因此《黑雨》也寫到原爆造成的歧視,面臨婚期的女主角未直接遭原子彈轟炸,拚命用日記等來證明自己的健康,但其實她在尋找親人時被含強烈輻射能的黑雨淋到,結果發病,婚約也成破局。類似的悲劇當時非常多,歷史在福島災後重演,因此《黑雨》不斷被重讀,這是將日本遭原爆的世紀體驗用日常生活文學表現,算是原爆紀念碑。現在也有作家從文學角度把井伏的《黑雨》跟卡繆的《黑死病》、卡夫卡的《城堡》等並列,斷言核電是屬於國家的犯罪。

《冥核》原點是日本原爆的黑雨,但結構、時空範圍遠比《黑雨》寬廣多了。

日本有「核電銀座」之稱的福井縣若狹灣,共有十四個原子爐,在當地長大的女孩,也有不少遭退婚,常被男方問及「妳會不會生畸形兒?」或「妳生的小孩會不會有白血病?」等,跟《黑雨》女主角一樣遭到歧視,就算沒核災,核電排放輻射物質,這種歧視很難豁免。核電不僅有害健康,也會撕裂愛情、人心,因此出身於若狹的日本著名作家水上勉,非常心疼自己人口稀疏化的美麗家鄉因貧困而成了核電基地,為文感嘆;水上勉也曾以越前(福井縣)和紙之鄉為舞台寫了小說《彌陀之舞》,描繪了漉紙女的故事,讓我讀《冥核》時也湧出不少若狹聯想。

許多與核相關的小說充滿預言性,像井上光晴一九八六年出版的《西海原子力發電所》,是等於預見了車諾比核災、福島核災的衝擊性作品,提到核電可能發生爐心熔毀時緊急冷卻裝置未必能及時發生作用等,地方居民把核電安全跟核災後果放在天平上來衡量,而有爭論、鬥爭,小說從一件可疑的火災開始將他們的愛恨捲入核電的漩渦裡,書的題名就用「原子力發電所(核電廠)」來直球勝負,讓人無法遁逃。

福島核災後,日本的作家也都為了如何來寫此次的體驗而焦心苦思,除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寫了一本《晚年樣式集》的自傳式小說,述及三一一之後,尤其是福島核災發生後自己創作上的困難心境;更為轟動的是現役官僚若杉冽(筆名)所寫的《核電Whiteout(雪盲)》,揭發日本核電幫現正搞陰謀想要重啟核電。這本書上市兩個多月,便銷售超過十五萬本;作者是東京大學法學部畢業的現役中央官僚,擔心受限於公務員相關法律,因此用小說形式來告發,但內容非小說體,影射的人物都呼之欲出,而且把政官學勾結的鐵三角拚命想掩飾的核電致命缺陷一一指出。若杉認為日本核電安全性水準根本不是全球最高,至今都還搞不清楚福島核災發生原因,沒能力徹底檢證核電安全性,卻想重啟,預言核災會再發生;他寫小說是一種內部告發,今後打算還要推出第二炮、第三炮來繼續告發這個電力怪獸體系。

兩本書外,還有勝谷誠彥寫的《民族離散(Diaspora)》則是描述日本發生核災,日本列島因此無法居住,日本人流離失所,離散在全球各地,生活在難民營裡。書中描述主角以聯合國職員身分到西藏的日本難民營裡,那裡的難民每天只有三美元的糧食費,資訊遭到隔絕,因為返鄉絕望而死亡的女人,便以西藏鳥葬習俗來處理等。現實上日本政府承認福島汙染嚴重地區居民回不去了,而疏散圈的雙葉町前町長井戶川克隆表示:「我不知道何時能返鄉?但有位瑞典科學家告訴我說是五百年以後!」其他還有許多作家現在也還在奮鬥中。

廣島平和紀念館展示原爆燒融的兒童腳踏車(葉淳之 攝)
類此手法,除了《西海原子力發電所》外,日本東野圭吾的《天空之蜂》、高村薰的《神之火》、長井彬的《原子爐之蟹》等也都是用推理、懸疑小說體來寫的。像《原子爐之蟹》還獲得江戶川亂步獎,在一九八一年是當年最佳小說第一名,描繪反應爐裡謎樣的屍體導致承包工程社長死亡,背後有看不見的龐大的勢力,還將死亡偽裝成自殺。

與核電、核彈甚至核災等相關的死亡,經常都是如此的,暗殺或短時間遭大量曝射會死亡外,核所特有的輻射,再低的劑量也會導致傷害,長期會罹癌死亡等。因為因果關係證明不容易,搞核電、核爆的人常常不認帳;加上輻射是看不見的,即使存在,也還常被賴皮,說劑量沒那麼高。像福島災後至今還有數十萬人在躲輻射,許多災民都為了自己跟看不見的輻射在戰鬥而感到疲累不堪,不斷說:「輻射要是能有顏色就好了!」

現實上,跟核相關的命案不少,像清華大學從首任校長梅貽琦身故之謎,半世紀多以來,校園內輻射問題重重,造成有屆畢業生輻射疾病死亡比率特高等;而台灣或中國都有優秀的核工學者死亡,都被認定為跳樓自殺等,其中或許也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偽裝的意外死亡存在著。

《冥核》裡面跟核相關的人,或對核執著的人,都會死亡或變殘虐走樣,也是事實的映照,核=金錢=權力=加害=受害=疾病=死亡的構圖是沒錯的。《冥核》中主角最後也遭追殺,讓人心生戰慄,而且其中的死亡基本上還沒涉及核電或核彈的龐大勢力與資源,現實上的問題是更恐怖的。像我自己過去三年來遭到核電幫不少的陰濕的迫害,甚至都是花用稅金的作為,也讓我產生人身安危的恐懼,因此返台時都讓家人陪伴,家人自嘲是「史上最弱的保鏢」,也因此閱讀《冥核》讓我直冒冷汗。

《冥核》出場人名、地名、機關單位名、乃至事件等有真有假,這也是許多核電、核爆小說常用的,讓人很容易跟現實生活結合。像《西海原子力發電所》舞台是九州西北部小鄉鎮,波戶町是架空的,附近有西海原子力發電所,而西海原子力發電是以實存的玄海核電廠為底版描寫的;其他許多地名則有用實名,如唐津、伊萬里、武雄等,地理上接近遭原爆的長崎,也對物語內容有很大影響。

《冥核》比日本這些核電推理更為錯綜複雜,時間是從二十八年前的車諾比核災前一年開始,也證明了作者強烈的歷史感。表面看來是受委託尋找核種、失蹤者以及追查車禍肇事者的兩條主線牽扯出的連續謀殺,而且是陰濕暗色的劇場型犯罪,埋線很多。日本許多作家如井上廈等常會因為埋下許多伏線,好像打翻了玩具箱,常常最後自己卻無法收拾,宣告放棄;但《冥核》作者卻不如此,埋線雖多,靠著地獄嚴密的體系來幫忙整理,不會紊亂,讀者也不會心慌。

當代是核汙染、化學汙染、濫砍濫採等壞材料很多的時代,不變的天空也變色了,原本是地球淨水槽的海洋也髒了,人類的課題很多,尤其跟核相關,不僅是原爆、核災、核電廠員工等直接受害者,周邊也有無數物理、心理上在汙染區域的人,就像車諾比、福島核災的輻射物質擴散到世界中,每個人都自然成為被害者。但若不去阻止,則本身也會成為加害者,是共犯關係,甚至因此淪為直接受害者。《冥核》的有些犧牲也是如此造成的,只有去面對,尋找出犯罪源頭與原因,才能免於受害或犧牲的擴大;人活著,不能過度置身事外,不能把「受害者」「加害者」或把「相關人士」「不相干人士」分得太清楚,即使並非《冥核》中聰慧的美少女,或把自然環境毛孔摸得一清二楚的酷漢,也需要有點基本正義感,人生才會舒暢爽快,也才不會真的淪為直接受害者。作者從人性、感情及社會現象、歷史淵源的推理,寫出核的多種面相,是不甘於成為共犯的最高表現。(本文為節錄,全文請見《冥核》一書)

出處:遠流出版《冥核》推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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