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的觀音山像是個背景,許多艘沙船漂浮在淡水河上。當時,往來唐山的船隻可以淡水、艋舺(萬華)、新莊等河岸港口為起站或終站。後因泥沙淤積及船舶大型化之故,河岸港口日趨衰微,那是在日本領台之後的事。
海港因有風浪,船隻有翻覆或浸水的危險。故而那是個主要以沙船和唐山進行交易的時代,這種船可一直開到淡水河的上游深處。
「先前不僅新莊,連更遠的樹林也可駛抵,如今因泥沙淤積,最多只能抵達萬華。樹林一帶有人因做唐山貨而賺了大錢。他們在樹林製造五加皮這種唐山的藥酒,打著天津五加皮酒之名販售,聽說可賺兩倍呢!」
服部中尉如此說道。
「那就是賣假貨嘛!隨隨便便聽信人言買那種東西,台灣人可真是好騙啊!」
孫文說道。
「但是靠假貨賺錢的也是台灣人。如此說來,台灣人既騙人又被人騙,豈不是兼具兩面嗎?」
「原來如此。革命派與保皇派原皆是漢人。既然騙人的和被人騙的同樣是漢人,那就必須讓自己變聰明些,以免被騙了。」
「難啊!」服部中尉嘆氣說道。──「對方使用了謀略。他們在上游製假酒,先裝載於沙船上再駛到外海。然後調頭返回淡水河一帶,聲稱剛進了一批從天津運來的上等五加皮酒,吆喝眾人來買。……」
「像這種詐欺行為到處都有吧!」
孫文說道。
「還有更多更加狡猾的詐欺行為,數也數不完。」
「騙錢的詐欺倒也罷了。若是將世局故意弄倒轉,藉以欺騙眾多百姓,那可真是悲劇啊!」
兩人緩步而行,當孫文說到此處時,服部中尉突然停下腳步,一本正經地說道:
「孫文先生!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是什麼事?」
孫文感到服部的話有異而停下腳步,直望著對方的臉孔。既然在日清戰爭中以情報軍官的身分從軍,那麼年齡應該在三十歲左右,但看起來仍是張娃娃臉。
娃娃臉上露出了像是軍人般的嚴肅表情。孫文看了不甚喜歡。
「我是奉兒玉閣下之命,特別從東京來此照顧孫先生。但因此次政變,很遺憾未能成為先生的後援。但我在職務上曾對先生所處的立場做過各種研究,不禁對日本的大陸政策產生懷疑。」
服部說到此處暫且打住。
孫文自然也對日本的大陸政策懷有諸多疑問。例如與總督之間的支援保證因總理大臣的更迭而在旦夕間遭取消,令人不得不懷疑這其中是否另有內情。
「我也有同樣的疑問。」
孫文說道。
「縱然是同樣的疑問,但我的是日本人的疑問。先生大概就不是大清國人的疑問吧?因為至少你是要在大清國掀起革命。我想要了解先生現在的理念。……不,你也可以不回答。我可以從和先生等人一起工作當中進行了解。……希望先生能容許我加入你的工作。」
服部中尉說道。周邊杳無人影。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就一直保持立正的姿勢。
「聚集在我身邊的日本人沒有任何一個人是為報酬而來,全都是秉持著無私的奉獻精神。」
孫文說道。
「當然我不期待報酬。唯一的希望是待在先生的身邊。我希望先生能了解我在參謀本部工作的苦惱。」
說完這話,服部又邁開腳步。
孫文也和服部並肩而行。他還不清楚服部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僅知是兒玉總督為支援中國革命黨而特地從參謀本部提拔的一個人才。
孫文邊走邊思量。──
因伊藤首相的反對,兒玉源太郎對中國政策的一環,即支援孫文一事已無實現的可能。但兒玉大概尚未完全放棄自訂的支援革命黨政策。或許兒玉就是委託服部保持和孫文的聯繫關係。
其目的顯然是基於對日本國家利益有利的考量。以本國利益為優先是理所當然之事。兒玉認為此一利益與革命黨的利益趨於一致,但首相卻不這樣認為。
兒玉只能聽從上司的意見,但他應當心有未甘而有意將自己這一見解的正確性交給歷史做評斷。
若真的是如此,那服部中尉豈不就是以兒玉的分身身分來進行各種活動?兒玉的預測與上司不同,他很想知道若依自己的預測去進行結果會是如何?為做測試,兒玉源太郎個人才派服部這個軍官到孫文的身邊。──
孫文認為自己的這番推測約有四成的準確度。在漫步之間,兩人朝著萬華的龍山寺而去,此時準確度已提高至五成。
服部中尉打從心底尊敬自己,對日清戰爭時日本的做法懷有疑問,故而想要前來投靠己方陣營。──剛開始他儘可能朝著這方向思考。
先前原本認為準確度已達六成,但到了龍山寺附近,又自我批判「你太天真了」而將準確度再減去一成。
現在是五五平分的局面。 來者不拒是孫文的原則。對五五平分的服部中尉,孫文陣營當然不會拒絕。
兒玉說過,一旦從台灣出兵,他預備將廈門的台灣銀行分公司裡約三百萬日元的一筆款子充當二個師團的裝備費。這是服部在孫文決定返回日本之際透露出來的情報。
「原已準備妥當,不料演變到這一地步,真是抱歉!」
當孫文在返日前夕去辭行時,兒玉總督如此低頭說道。
台灣給了孫文許多夢想。而兒玉大概也有兒玉自己的夢想,算起來他也是組織中人。或者也可以說,他還把自己的夢想託付給服部。
(※摘自《青山一髮》【下】辛亥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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