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於1908年1月6日,當時在巴黎《論談藝術》

二十五年了,時間把我寫在這新奇而又可怕的人生之書裡。
嗨,我是一個字,有時毫無意義,有時意義繁多。


我的母親在這一天生下了我,
二十五年前的這一天,
寂靜把我擺在人生的巨掌裡,而人生是充滿鬥爭和衝突的。
嗨,我已經環繞太陽旅行了二十五圈,
月亮環繞我旅行了多少圈我可不知道。
然而這一點我是知道的:我還沒有認識到光明的祕密,
我也不曾懂得黑暗的神祕。

二十五年了,我同地球、月亮、太陽和星辰一起環繞著宇宙旅行,
嗨,如今我的靈魂低聲念著宇宙體系的各種名稱,
就像大海的深谷裡回響著波濤的聲音,
因為靈魂是存在於宇宙間的一道激流,然而靈魂並不知道它的力量。
靈魂吟詠著宇宙的韻律,或者高昂,
或者低沉,然而還達不到和諧的極致。

二十五年了,時間把我寫在這新奇而又可怕的人生之書裡。
嗨,我是一個字,有時毫無意義,有時意義繁多。
每年逢到這一天,種種思想和種種回憶都湧到了我的靈魂裡,
並且阻住生命的前行,
向我顯示逝去黑夜的幽靈,
它們又被疾捲而去,就像風從天邊上把雲朵疾捲而去一樣;
它們消失在我屋子的黑暗裡,就像小河的歌聲消失在荒涼而又遙遠的山谷裡。

每年逢到這一天,這些塑造我的心靈的神靈們,
都從海角天涯走攏來尋找我,
吟詠著充滿了哀傷的回憶的詩篇。
然後它們就走了,躲藏到這生活的表象後面去了,
仿彿是鳥兒,降落到打穀場上,找不到可以吃的穀粒,
不過徘徊了一忽兒,就從這兒飛到別處去覓食了。

每逢這一天,我往昔的生活的意義,站在我的面前,像一面模糊暗淡的鏡子,
我朝鏡子裡望了一忽兒,只看見歲月那像屍體一樣蒼白的臉,
只看見早已喪失的希望和夢想的布滿皺紋的衰老面容。
我再一次照照這些鏡子,在鏡子裡只看見我自己的寧靜的臉。
我凝視著臉,除了悲哀,一無所見。
我問悲哀,然而我發覺悲哀無言無語,
如果悲哀能夠說話,我想它會吐露比歡樂還要甜蜜的詞兒的。

已經二十五年了,我曾愛得很多,
有時候我曾愛別人所憎恨的。
然而,凡我在兒時愛過的,如今我仍愛著,
而如今我仍愛著的,我必將愛到此生的結束;
因為愛就是我所擁有的一切,誰也不能使我失掉愛。

有時候我曾愛上死亡,
我公開地和祕密地用甜蜜的名字稱呼死亡,用多情的話講起死亡。
然而,儘管我並沒有忘記或者破壞對死亡的山盟海誓,
我也曾學習熱愛生活。
因為在我看來,死與生,在美麗和歡樂方面是相等的,
它們分擔了我的憧憬和慾望的發展成長,
它們分享了我的愛情和溫柔。

我也曾愛過自由,就像我愛生與死一樣,
我對自由的愛逐漸發展壯大,而對於人們之受暴政和鄙夷的奴役,我的了解也隨之逐漸深化,
其時我看到了人們屈服於偶像,
這種偶像是由黑暗的時代造成,經過愚昧的撫養,由奴隸的嘴唇粉飾過的。
但我愛那些奴隸正如我愛自由一樣,我可憐他們,因為他們是盲人,
他們親吻著嗜血野獸的骯髒嘴巴,卻視而不見;
他們吸吮著邪惡毒蛇的毒液,卻毫無感覺;
他們親手挖掘著自己的墳墓,卻一無所知。
我熱愛自由甚於其他的一切,
因為我發覺自由像一個少女,在匱乏和孤僻裡虛度芳華,
終於變成了躑躅於寂寞街道上房屋間的一個幽靈,
幽靈招呼過路的人,過路的人卻既沒有聽見,又沒有看見。

同所有的人一樣,這二十五年裡我曾熱愛幸福,
就像他們一樣,我曾學會了早晨醒來便尋求幸福,
但我從來沒有在他們的路上找到幸福,也沒有在他們的住宅附近沙地上看到幸福走過的腳印,
更沒有聽到從他們的神殿窗子裡傳來幸福的回聲。
我乃獨自尋找幸福。
我聽到我的靈魂湊近我的耳朵說道:
“幸福是個少女,生於心的深閉固拒的城堡裡,
並且在這城堡裡撫養長大,這少女可從不邁出城牆一步。”
然而,當我打開我的心的大門,去尋找幸福的時候,
我在這城堡裡只看見少女的鏡子、眠床和衣裳,少女本人我卻找不到了。

我曾熱愛人類。啊,我曾十二萬分地熱愛人們,
在我看來,人們可分為三類:
第一類咒罵人生,第二類祝福人生,第三類思索人生。
我愛第一類人是由於他們的苦惱,愛第二類人是由於他們的慈善,愛第三類人是由於他們的智慧。

二十五年就這樣過去了,
我的日日夜夜就這樣過去了,它們在我的生活裡互相追逐著,
就像樹葉在秋風裡蕭蕭散落。
今天我停下來回憶著,就像一個疲倦的登山者,停頓在到達山巔的中途一樣,
我回首返顧,我左顧右盼,可是,我哪兒也沒有瞧見任何我的過往的痕跡,
可以讓我指著聲明道:「這是我自己的。」

我也沒有在我的一年四季裡得到什麼收穫;得到的,只不過是幾張雪白的紙,滿紙都是黑墨水的筆跡,
只不過是幾塊奇怪的零散的畫布,上面塗滿了線條和色彩,和諧而又不和諧。
我曾把我思索過和夢想過的秀麗和自由,
穿上壽衣,埋葬在這些稿紙和畫布裡,正如莊稼漢跑到田地裡,把他的種籽播在壟溝裡,
然後在黃昏時分回到家裡,希望著,等待著。
可是我,雖然把我那心的種籽好好地播種下去了,
我既沒有抱什麼希望,也沒有等待。
如今我跨進了我的一生的這一季節:
往昔仿彿隱藏在嘆息和悲哀的霧靄背後了,
而將來卻又透過往昔的面紗顯示出來。

我停下步來,從我的小窗口凝望著人生;我看到眾人的臉,我聽到他們的喊聲響徹雲霄。
我注意他們的腳步落在房屋鱗次櫛比的街道上,我覺察到了他們的精神的交流,他們的慾望的迫切,以及他們的心的嚮往。
我停下步來,看到孩子們大笑大叫著互相投擲塵土,我看到男孩子們昂首仰望,仿彿他們正在讀一首《青春頌》,
那頌歌寫在一片雲的邊緣上,而那雲又鑲著陽光的輝煌燦爛。
我看見年輕的姑娘身體搖曳有如樹枝,
微笑如花,低垂著眼瞼凝視著青年男子,
而眼瞼則因愛情和溫柔的慾望而顫動著。
我看見老年人彎腰曲背,緩緩而行,倚著枴杖,固執地凝望著大地,
彷彿昏花的老眼正在塵土中尋找那失去了的燦爛珍寶。
我站在我的窗旁,凝望著這一切形象和影子默默地在城裡移動、蠕行。

然後我遠望城外的曠野,
我看到了曠野上的一切可怕的美和大聲呼喚著的寂靜,
我看到了曠野上的高丘和小山谷,搖曳的樹木和抖動的青草,
我看到了盛滿芳香的花朵和喃喃低語的河流,
喈喈而鳴的野鳥以及一切嗡嗡嘈嘈的飛禽。

我遠遠眺望曠野之外,啊,我看到那兒有海洋——
海洋有它深不可測的奇觀,神祕的祕密,蘊藏的寶庫;
我看到了憤怒的、奔騰的、冒著泡沫的海面上的一切,
我看到了升騰的浪花和下降的空氣。
我遠遠地透視海洋之外,看見了空間的無窮無限,
看見了飄浮的天體,閃爍的星座,太陽和月亮,恆星和流星;
我看見了種種跡象,證明多種力量互相吸引又互相排斥,各種元素互相爭鬥,創造著,變化著,而又受制於一條規律:沒有開端也沒有結束。

我在我的小窗口沉思著這些事物,
我忘記了我的二十五年的歲月,
忘記了在此之前的一切世紀,
忘記了在此之後的一切時代。
於是我的生活及其啟示與神祕,在我看來就仿彿是個孩子的嘆息,
這孩子在永恆的深度和高度所形成的空虛裡顫抖。
然而這個原子,這個我稱之為「我」的自我,常常發出一陣騷動和一片喧嘩,
振翅向遼闊的太空飛去,
舉手向天涯海角伸去,
它的存在,在時間的某一點上保持平衡,
而時間的某一點則給它以自覺的生命。

這活的火花住在神殿的至聖所裡,從那兒騰起來一個聲音,響亮地說道:
「願你平安,生命!
願你平安,覺醒!
願你平安,認識!
願你平安,白晝,你大量的光明包圍了大地的黑暗!
願你平安,黑夜,你的黑暗透露了天空的光明!
願你平安,各個季節!
願你平安,春天,你使大地重新煥發青春,
願你平安,夏天,你使太陽增光生輝!
願你平安,秋天,你帶來辛苦的果實和勞動的收穫!
願你平安,冬天,你以風暴恢復了大自然浪費掉的力量!
願你平安,歲月,你顯示了年復一年已經掩蓋的事物!
願你平安,時代,你恢復了世紀已經毀壞的事物!
願你平安,時間,你和我們一起走向完美的日子!
願你平安,精靈,你謹慎地制馭著人生的韁繩,而陽光刺眼,我們是看不見這韁繩的!
願你平安,心啊,
你涕淚滂沱,被感動得向平安歡呼!
願你平安,嘴唇啊,
你吃著辛酸的麵包,呼喚著平安!」

(本文摘錄自《紀伯倫全集》第二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