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美國公使芮恩施講述袁世凱 ◆ 《李鴻章回憶錄》出版
袁世凱在庭院中閒坐留影。他是令西方媒體界期待的政治明星。

前美國公使芮恩施講述袁世凱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四日

在本報十二月的「亞洲專版」(issue of Asia)中,曾在威爾遜總統時期出任美國駐華公使多年的芮恩施(注1)博士講述了袁世凱的政治興衰史。

芮恩施先生將袁世凱描述成一位真正偉大的中國政治家,是俾斯麥與狄斯雷利的結合體。袁世凱的一生似乎印證了民國政治家周自齊先生的觀點,即中國的民主在蓬勃發展,將衝垮一切舊制度。芮恩施先生說,「想要了解錯綜複雜的遠東事務,就必須研究袁世凱,了解其為人處世,敗在何處。」

一九一三年十一月十七日,新任美國駐華公使芮恩施履新並發表演說。袁世凱總統請他坐在八匹馬拉的大車中,由一隊騎兵護送。當芮恩施終於站在慈禧太后「幽禁」光緒皇帝多年的宮殿(譯注:中南海)大門前時,不由得眼前一亮。這裡現在成了袁世凱的總統官邸。

袁總統像歷史上所有的皇帝一樣,喜歡隆重的儀式。袁與腓特烈大帝(Frederick the Great)一樣喜歡陣容龐大的軍事儀仗隊。芮恩施檢閱過威風凜凜的儀仗隊後,進入覲見室。只見袁總統端坐堂上等候他,兩側有三十位將軍肅立。

袁世凱選擇用西式禮節與芮恩施公使握手,但他「顯然還是一位謙和而不失威嚴的舊式中國人」。在後來一次訪談中,袁世凱為取悅美國共和黨,對他將「中國的民主黨」(國民黨)逐出國會並隨後解散該黨做了一番解釋。

他說,「這不是一屆完美的國會,因為大部分議員都是空談的理論家和年輕的政治家。他們總是企圖干涉政府的施政行為,還想就所有事情立法。國會的真正職能應該是為民國制訂一部永久憲法,可是,他們並沒朝這個方向努力。」

當芮恩施公使離開袁的總統官邸時,他的腦海中只有一個印象,即袁是「一位繼承了古老帝制的大元帥」。袁世凱接受了國會,將它視為不得已必須面對的麻煩,但決不允許它干涉到自己的政治事務。

袁曾在與芮恩施的某次會面中說,「你看,中華民國是一個非常年幼的孩童。必須有人好好餵養她,不能讓她吃大魚大肉,或者服用外國醫生開出的那類猛藥。」

一天,袁世凱總統宣佈,「我決定,在冬至之日舉行祭天大典。」已故的民國總統顧問莫理循博士可謂是西方世界中最了解中國的人。他對此的評語是,「這意味著袁正著手恢復帝制。」

十二月末的一天,袁世凱總統遵循舊制,在天壇舉行盛大的祭天儀式。兩個月後,他又祭祀孔子。芮恩施聽說,祭祀現場奏起了「改良版的中華遠古音樂」。第二年二月初,又舉行了一場盛況空前的國事活動和歌舞會,中國邊境省分的少數民族和蒙古活佛盡皆來朝。此時,眾人皆知袁世凱已厭倦了民主的外衣,迫不及待想要稱帝。袁世凱否認了這一野心,但他「聽從了朋友們的意見」。北京的高層官員們認可了。

芮恩施從美國述職回來後發現,好幾位擁戴帝制的高官正等候見他。他們告訴公使,「稱帝呼聲太高,如果不順應民意,恐激起兵變,天下恐將大亂。」一位官員說,「袁將成為我們寺廟裡供奉的佛。」此時,日本開始干預,希望列強與其一道反對民國總統恢復帝制。除美國外,所有國家都提出了「善意的忠告」。然而,到北京的各省代表們依舊投票,一致要求袁世凱恢復帝制。國會通過決議,擁戴袁世凱為中華帝國皇帝。

芮恩施說,「新帝國完全是一派尊貴氣象」。舉行即位儀式的大殿粉飾一新,地上鋪設了嶄新的地毯,新龍袍旒冕定製完工。可是,突然之間,年輕將軍蔡鍔在雲南「成立軍政府宣佈起義」,公然反對即將登基的皇帝。起義的聲勢越來越大,直接威脅到袁世凱政權。起義軍要求袁世凱「立憲」,並推行改革。袁畏縮了,宣佈正式登基大典延期舉行。然而起義向全國各地持續蔓延,此起彼伏。

三月二十二日,袁世凱宣佈取消帝制,恢復「大總統」名號。他雖然保住了總統一職,但權力日漸衰落,繼而又發生了財政危機。袁的健康每況愈下,正考慮準備辭職,卻在此時一命嗚呼。袁世凱死後舉辦了盛大的國葬。

老獅子不在了,人們接受了袁世凱在彌留之際的提名,同意黎元洪繼任總統。關於袁世凱的死,芮恩施這樣說道,「這是一場從策劃、得逞到潰敗的驚世戲劇的最後謝幕。」從舊時代走過來的中國人決不會預料到這場恢復帝制的鬧劇。新生的中國,將在陣陣劇痛之中緩慢地學習民主。

【注1芮恩施(Paul Samuel Reinsch, 1869-1923),美國學者、外交官,當時著名的遠東事務權威之一。1898∼1913年任威斯康辛大學政治學教授,1913年出任美國駐華公使。1919年辭職後,受聘為北京政府法律顧問。1920∼1922年又兩次來華,後病逝於上海。著有《一個美國外交官在中國》(An American Diplomat in China)等書。芮恩施出使中國期間,經歷了日本向袁世凱提出二十一條要求、中國政府在「一戰」中與德國斷交及對德宣戰、五四運動等重大事件。

——摘自《共和十年(上):〈紐約時報〉民初觀察記(1911-1921)》


李鴻章晚年照片。許多西方人都對他充滿了好奇心。

《李鴻章回憶錄》出版
一九一三年十月二十六日

題記:中國著名政治家李鴻章也是一位多產的作家,他希望自己是中國的「文章魁首」。李鴻章曾對出使美國感到畏懼,但很快改變了對美國的印象。

對於「洋鬼子」來說,李鴻章具有作家身分大概是一件令人感到新奇的事。然而,根據《李鴻章回憶錄》英文版總編瑪尼克斯(William Francis Mannix)的說法,李鴻章總共已經寫出了十六萬字作品。一八四六年,李曾表示過他的雄心壯志:「我希望有一天成為中國的文章魁首(狀元)。」

瑪尼克斯先生從李鴻章的日記和書稿中挑選了西方讀者最感興趣的部分,由霍頓.米弗林出版公司(Houghton Mifflin Company)出版。《李鴻章回憶錄》中最能吸引美國讀者的,自然是有關他出使美國的軼事。李鴻章最初對此是懷有畏懼之情的,他寫道,「我希望短期就能回來,我只想見克利夫蘭總統(注1),並拜謁格蘭特將軍(注2)陵。」但他後來發現,美國與自己的預期完全不同,他非常享受這次出訪。

初見記者有些不知所措

關於抵達美國的情形,李鴻章是這樣寫的:

「在我們的船真正駛離可怕的大洋,進入紐約港時,事實上,是進入紐約港之前就已有許多船隻向我們靠近,氣笛鳴響,從煙囪裡往外噴著煙,滾滾冒出白色的蒸汽。有兩三艘漂亮的汽艇衝在最前面,直駛向我們,好像要把我們撞倒一般。我想,這些肯定是美國政府派來的船,於是站到船首,眺望它們駛來。

「最前面的船上看不見女士的身影。我想當然地認為,這些是政府官員搭乘的船隻。但隨後我就發現自己錯了,站在這些船甲板上的全是美國記者。

「我們的大船慢了下來。美國記者很有本事,許多人已直接爬上我們的船來。他們衣著整潔,相貌堂堂,就像外交部門裡的年輕外交官或祕書一樣。

「一開始,我對記者們表現出來的熟絡有些不知所措,因為他們既沒鞠躬也沒行禮,而是徑直向我們走來,開始自我介紹,搶著與我們握手。儘管我完全沒覺得自己被冒犯了,但正如我所說的,我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但我很快就習慣了這一幫態度友善的記者,帶著他們往甲板走去。

被採訪者先向記者提問 

「當大家在甲板上停下後,我說,『先生們,我是來見識美國而不是來提供信息的。我想學習了解一些東西。因此,在我們進入港口這段時間,請告訴我的祕書紐約所有有趣之處。』

「他們照做了。我看到任何東西都會提問。於是,在我們登陸時,我已經了解到許多關於紐約這個城市的情況了,尤其是哪些建築高聳入雲,紐約港有哪幾條河道、島嶼、碼頭,還有一個觀光客所需要了解的各種信息。

「那天,從早到晚,我無時無刻不是在這些記者朋友的陪伴之下。在華盛頓、在會見美國政府官員時、在火車上、在所有招待會和會議中,他們都站在一旁。甚至當我準備回去休息時,他們也在飯店等著。在我準備吃這裡的第一頓早餐時,他們又在到處尋找我的身影。美國記者非常專業,不知疲倦,配得上他們領取的每一分工資。他們跟總統和州長們談笑風生,彷彿這些政府高官們僅僅是令人尊敬的稅收官員而已。

「這一切告訴我,這裡是世界上真正的民主國家。這是我從美國記者言行中學到的偉大一課,我為此而感謝他們!

我本人也是一位新聞記者

「當我說自己也是一位新聞記者時,許多人對此表示懷疑或嘲諷。但不管怎麼樣,這是真的。雖然我從來沒出版過書刊,或做過編輯,但我可以驕傲地宣佈,我是作家這一高尚行業中的一員。在我年輕時,設想自己的未來,我曾說,希望有一天能成為中國的文章魁首。我刻苦學習多年,從一同參加科舉考試的數千人勝出,先中秀才(相當於歐美國家的文學學士),再中舉人(文學碩士),最後成為進士(博士)。我已從事寫作許多年了。

「當我告訴一個年輕記者自己也是一位新聞記者時,他大笑了好一會兒。他顯然沒有料到,我把自己收集到的所有信息都告訴了他。這位記者用機關槍掃射的速度向我提問。我看出來,他是個新手,對他頗為同情。

「當他看到我表情嚴肅時,追問一句,『李鴻章先生,您剛才說自己是個新聞記者嗎?』

「我回答,『是的,我寫了許多東西,發表在我們中國的報刊上,那些編輯們根本不敢不登。』

「『為什麼會這樣呢?』他問道。

「『因為這些都是聖旨。』我告訴他。

「顯然,這就是他當天文章所需要的素材,因為他送給我一支雪茄後馬上起身離開了。第二天一早,我讀到紐約一份報紙這樣寫道,『李鴻章是一位作家,他手持利斧,威脅任何膽敢修改自己作品的人。』

「紐約記者迎接我的方式讓我終身難忘。他們對我的來訪不像德國人那樣嚴肅,也不像倫敦和利物浦的記者老爺們那樣帶著施恩一般的傲慢。他們盡可能地從我這裡獲取關於中國和東亞事務的真實情況。評論員們對我們的到來開起了小小的玩笑,但與此同時,主編們卻將我們的來訪視作良機,以理性方式撰寫有關中國和中國人民的長篇社論。為此我很感謝他們。偉大的美利堅合眾國過去一直是我們的朋友,儘管她關閉了中國移民的大門。她在未來會成為我們真正的摯友。」

費城,百萬微笑之城

李鴻章將紐約描述為「我見過的最喧囂,最無法集中注意力和人口最密集的地方」,他認為華盛頓是他「見過的最美麗開放的城市」(連巴黎也比不上它),而費城則「處處充滿微笑」。他補充道,「當然,我指的是那裡的人民。因為我不知道費城有沒有什麼地方與紐約上城格蘭特將軍陵附近的區域相似。但費城人比我見過的任何地方的人都更自然。」

李鴻章還給這個城市新的命名。他寫道,「我覺得這個城市完全可以被稱為『友愛之城』。我告訴費城市長,我給這裡取了個新名字時,他說要把這記下來,稱它為百萬微笑之城。」費城的自由鐘(Liberty Bell)深深觸動了李鴻章。他為此寫下了詩句。……

克利夫蘭總統與俾斯麥首相

李鴻章發現克利夫蘭總統與俾斯麥首相有相似之處,只是克利夫蘭總統沒有俾斯麥的急脾氣。李鴻章說,一次俾斯麥只因為男僕縱容獵犬擋了他的路,就踢了獵犬一腳,又給了男僕一耳光。李鴻章評論道,「我無法想像克利夫蘭總統會這樣做,或是像俾斯麥那樣氣得滿臉通紅。」

當李鴻章對克利夫蘭總統說,如果克利夫蘭是中國總統,他只能有一個法律意義上的妻子,但他肯定會在每個省都至少有另外一位夫人,甚至更多。克利夫蘭總統聽後開懷大笑,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連聲道,「不會的,不會的。」但他又接著補充道,「不過試想一下,一個可以管住十六到十八個中國女人的男人才能管得住一個美國女人。」

【注1克利夫蘭(Stephen Grover Cleveland, 1837-1908),生於紐澤西州考德威爾(Caldwell)。律師出身,後轉往政界發展。1881年任水牛城市長。次年任紐約州州長。1885年當選美國第二十二任總統,1889年競選連任失敗。1893年捲土重來,又當選第二十四任總統,1897年卸任。後病逝於紐澤西州普林斯頓(Princeton)。

【注2格蘭特(Ulysses Simpson Grant, 1822-1885),生於俄亥俄州波因特普萊森特(Point Pleasant)。1839年入西點軍校,1843年畢業。參加內戰,屢建戰功,1864年3月晉升中將,指揮全部聯邦軍,最後擊敗南方叛軍。1866年晉升五星上將。1868年當選美國第十八任總統,1872年連任成功,1877年卸任。後病逝於紐約州麥格雷戈山(Mount McGregor)。

……未完,全文請見《共和十年(下):〈紐約時報〉民初觀察記(1911-1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