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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戲的舞臺沒有布景,其道具、服裝、臉譜、動作相當奇特,觀眾得充分發揮自己的想像力。圖為京劇《陽平關》中的黃忠、趙雲(譚鑫培、楊小樓飾)。 |
在唐人街觀賞中國戲
一九二一年四月十日 ◎威爾•艾文(Will Irwin)
舊金山昃臣街戲院的阿奇(Ah Chic,音譯)是一位名聲很響亮的悲劇演員。華人喜歡小孩子,阿奇有兩個年幼的兒子,他們自然成了全場觀眾的寵兒。在十點鐘前,戲院舞臺就是他們的遊樂場。演出前,媽媽會從舞臺一側神奇地現身,追趕著孩子們哄他們上床睡覺去。大人教導孩子們不要跑到戲臺中間玩,但孩子就是孩子,他們常常將大人的教導拋到腦後。我就有一次看到,阿奇正演得悲悲切切時,他還要偷偷用腳把擋道的小傢伙們踢到一邊去。
戲院裡到處都看得到道具工的身影。他穿著很平常的衣服,是一個表情冷淡、枯燥乏善的傢伙。當戲臺場景要從尋常百姓家變成皇家宮廷時,他的工作是把藍色的臺布換成象徵帝王的明黃色臺布,給士兵們準備好新的武器,將幾把椅子堆放在桌子上,表明此處是一座山,再確保臺上所有人的著裝正確,等等。他經常會在好戲演到一半時,突然走到演員跟前,按他自己的喜好來整理演員背上的靠旗,這樣演員才好重新返回戰場。這就像一瓢冷水,澆滅了我們所有的激情。有一次,我看到臺上打鬥正酣,男主角手中的矛卻突然折斷了。道具工馬上從牆邊操起一支新矛,遞給男主角。隨後,他坐回到戲服箱子上,拿起折疊刀和線索,開始修理那只斷矛。
中國戲劇神奇的想像力
這就是我們所能看到的中國戲劇的表面東西。我們只有經過長期的研究,才能夠領會和理解華人觀眾為何如此入戲。我們得充分地發揮自己的想像力,這樣對於偷偷混到臺上的小孩和道具工就可以視而不見了。當一個隱形的道具工把桌布換成了皇家專用的明黃色時,你得馬上想像這個皇宮跟貝拉斯科(注1)和瑞恩哈德(注2)搭建的舞臺比,還要金碧輝煌。當演員爬上道具工用桌椅搭建起的一座山上舉目眺望遠處的戰役時,雖然最出色的畫師也描繪不出遠處天際宛轉跳躍的瑰麗色彩,可是你的想像力卻可以做到。
如果我們研究得更深入些,那些起初看起來稀奇古怪、讓人摸不著頭腦的玩藝兒就會變得意義重大。衣著華麗的男主角走上戰場。他在最後一幕中,把一條腿高高抬起,在空中快速踢三到四下,而後退下場時,這條腿還在不停顫動,像是在疾步行進。這是有含義的。這一系列設定的動作表示,男主角躍身上馬,疾馳而去。而那幾次快速的踢腿,正象徵馬的騰躍。
王子和公主站在那裡正與神仙交談,這二人突然用手覆蓋住雙眼,接著上下揮動手臂,並露出驚奇的表情,這表示神仙已駕鶴西去;戲臺中央那一張永恆不變的桌子旁邊,兩個人坐著說話。這時,另外一人走上臺來,停住,伸出手臂,手掌與手臂垂直,在空中作著動作。這表示他停在屋門外。他把兩隻手合攏成橢圓形,專心注視,這表示他正在往窗戶裡看。
中國戲劇種目繁多,也許有成千上萬種類似的傳統動作。有一些像我上面提到的那樣,其意一望而知。但也有一些需要解釋的,比如騎馬揚長而去的動作。那些每週、甚至每晚都去昃臣街、華盛頓街或宰也街看戲的華人熟知劇情,比如把椅子摞起來就成一座山之類的寓意,觀眾們打個響指,他們的想像力就會迸發出來,劇情於是也就連貫了起來。
中國戲臺和不少西洋戲劇一樣,是沒有布景的。莎士比亞不朽的戲劇,都是在空蕩蕩的舞臺上演出,跟中國戲劇一樣,演員也是由左右兩側上場。莎士比亞有一種任何時代的詩人都無法達到的魔力,他只用三四個詞就能勾勒出一幅完整的畫面。他最偉大的戲劇片斷都沒有布景。莎士比亞和他同時代的那些天才戲劇家們的創作都沒有使用布景。中國戲劇也是一樣,於是,創造出了一些規定的程式動作來表達劇情。這的確收效良好,而且有時比西洋戲劇更精妙。在貝拉斯科和霍普金斯(注3)的悲劇中,舞臺上不會出現六至八個騎士同時馳騁疆場、相互廝殺的場景,因為馬難以駕馭。但中國戲劇卻通過演員一系列踢腿、騰躍的動作,向觀眾逼真地展示了這一切。
所有的戲劇都離不開鮮豔的色彩。中國戲劇創作者們不使用布景,卻能夠通過服裝和道具來展示出所有的色彩。……臉譜、招式與戲服一樣,都具有很強的象徵性。一位衣著華麗的男演員走上臺來,可他的臉上卻塗著黑紅相間的油彩,像是上戰場的印地安人那樣。看到這裡,我們就該知道,這是一個蠻軍的首領,是中國的敵人。因為這樣的臉譜說明他是一個陰險狡詐之徒。而如果男演員身穿明黃色的戲袍,背上還插著明黃色的靠旗,那他就是皇帝。因為只有皇帝在戲臺上才能用明黃色。所有重要角色,例如聖人、將帥、神仙、君王都留著長長的鬍鬚。可這鬍鬚不是從下巴、而是從上嘴唇長出來的。我至今沒弄明白,這種違背自然規律的設計算是怎麼回事。我問過演員,他們只是說一直都是這樣。這個答案對於舊派華人來說足夠了,但對於年輕一代來說可不行,但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中國的哈姆雷特
關於戲劇這些基本特徵的描述已經不少了。真正的重點是戲劇本身。中國戲劇創作的鼎盛時期要比起我們戲劇誕生的伊莉莎白時代(Elizabethans)更早出兩個多世紀。元朝是中國戲曲最輝煌繁盛的朝代,當時朝廷官員都開始從事戲曲創作和表演,戲曲在元朝風靡了約半個世紀。現在流存下來的「元曲三百首」就是這一時期傑出作品的合集。
元朝滅亡後不久的公元一四○四年,一個鄉村教師創作了中國的《哈姆雷特》──《琵琶記》。過去五百年,中國戲院裡每晚仍在上演《琵琶記》。世界上沒有任何一部戲曲能有如此堅韌的生命力。在這之後,中國戲劇創作戛然而止。今天,我們在昃臣街或宰也街的戲院裡看到的,事實上都是十四世紀的元曲,只是隨著時代嬗變而略有改動,其喜劇片斷有細微的變化。因為悲劇是永恆的。但是,即使是在中國,喜劇也會與時俱進。公元一三五○年的人們覺得有趣的事情在今天也許味同嚼蠟。
《琵琶記》一直在美國唐人街的這三個戲院裡繼續上演,吸引著大批的觀眾。它講述的是中國饑荒之年的一個故事,與今天的情形頗為相似。一個年輕的書生尋求功名,卻遭遇功名與責任的十字路口,最終他做出了正確的選擇。我看到在場所有觀眾都眼噙熱淚。故事?述的是人類永恆的思考與訴求。
元曲佳作堪與莎士比亞的亨利王系列劇作品相媲美,都是在講述人類悲歡離合的「歷史」,而其他作品則完全是中國式的,其中一些主題也出現在西方的偉大作品中。譬如,男子新婚燕爾即離家,二十年後返鄉,這是中國版的《伊諾克.阿登》(注4)。惡毒的後母──所有西方童話裡都會出現的人物,備受欺負的小妹妹終於戰勝了她時髦的姊姊們,最後與王子成婚──灰姑娘的故事。東西方的神話故事中有更多令人驚歎的相似之處。我們得習慣中國人腦海裡神仙的形象,那不是穿著紗裙的小仙女,而是留著長長鬍鬚的男子,儀表尊貴。除此之外,東西方的神仙們就都差不多了,都有與生俱來的本領,同樣吃仙丹、施魔法,來無影、去無蹤。
中國戲劇與電影蒙太奇
我曾自認為中國戲劇有形而上的特點。我知道,它非常地詩情畫意。然而,如果要想真正理解它,恐怕得窮此一生去鑽研學習漢語了。中國戲劇似乎是在不經意間講故事,就像是一部小說。直到最近,我才意識到,中國戲劇是有完整結構的,我總算找到一個類似的事物可與之相媲美,那就是電影。
在各種情形下,中國的劇作家和當代電影導演一樣,他們總是不喜歡受到傳統舞臺的局限,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變幻時間和空間。在電影裡面,可以實現「時光倒流」;而我在中國戲劇裡看到了同樣的一幕。一名年輕男子遭遇禍事,卻勾起他對往事的回憶。道具工嗖地一下換掉了臺布,演員唱念道:「現在是十年前,我們身在年輕男子的故鄉。」戲就這樣演了下去,和電影裡的情節像極了。儘管中國戲劇與我們的觀念不盡相同,但這是真正的藝術,否則「元曲三百首」就不會在歷經六百年後仍熠熠生輝了。
坐念唱打樣樣精通
當我們熟知中國戲劇的表演規則後,就會習慣它們用高亢唱腔表達各種情緒的特殊方式了。我們還會看到,中國戲劇的專業性比美國戲劇藝術更加完備。中國演員所接受的職業訓練是我們的演員所不了解的,他首先必須是一名知識淵博的學者。中國戲劇裡那格調莊重的臺詞、念白和經典唱段都是用古典文學語言寫成的,如同法語中的拉丁文一樣。中國戲劇本身就隱藏著深厚的文學底蘊。
中國演員幾乎都出身於梨園世家。通常情況下,父親會向學徒傳授戲曲的念白,學生們必須至少熟悉上百臺戲文中的各個角色,精通唱、念、坐、打各門功夫。中國演員必須能夠隨時扮演任何角色,因為他們極少進行排練。他必須熟悉曲調,因為每臺戲都像是一部歌劇。他必須像體操運動員一樣鍛煉身體,因為戲中不時有如同雜技表演一般的奇特舞蹈。最後,他還必須學會表演默劇,因為戲中沒有布景。如此看來,中國演員簡直就是超級全才。這就是為什麼即使聽不懂漢語的歐洲人,只要他們了解劇情,同樣也會沉浸在中國戲的美妙之中。
【注1】貝拉斯科(David Belasco, 1853-1931),美國戲劇作家和布景大師,以現實主義的舞臺布景和創新的燈光效果而聞名,其代表作是《蝴蝶夫人》。
【注2】瑞恩哈德(Max Reinhardt, 1873-1943),奧地利裔美國戲劇大師及導演,以製造和烘托強烈的舞臺效果而聞名。
【注3】霍普金斯(Arhur Hopkins, 1878-1950),美國百老匯戲劇導演及製作人,出身記者,曾執導製作過八十部戲劇。
【注4】《伊諾克.阿登》(Enoch Arden),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桂冠詩人丁尼生(Baron Alfred Tennyson)於一八六四年所作的著名敍事長詩,講述了一位丈夫離開愛妻和三個孩子出洋謀生,不幸流落海外,而其妻改嫁他人的淒傷故事,曾多次被拍成電影,賺取億萬人眼淚。
……未完,全文請見《共和十年(下):〈紐約時報〉民初觀察記(1911-1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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