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特稿
析論〈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
◎吳宏一
民國十二年(一九二三)八月初,俞平伯和朱自清同遊南京四日,分別前夕,曾偕往秦准河泛舟觀光。該月二十二日,俞平伯即在北京寫了此文,記敘二人同遊時所遇見的事物及印象;隨後該年十月十一日,朱自清也應俞平伯之請,在溫州寫了題目相同的〈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為俞氏此文作了補充性的描述。最後由俞平伯彙齊作跋,交與《東方雜誌》發表。這兩篇散文所記事蹟,雖然有些錯綜,但前後輝映,為民初的文壇增添了不少光芒,被譽為「白話美術文的模範」。
俞平伯(一九○○∼一九九○),原名俞銘衡,浙江德清人,生於蘇州。他的祖父俞樾、父親俞陛雲,都是晚清著名的學者。俞平伯幼承家學,除了對古典詩詞、小說(特別是《紅樓夢》)的研究,卓有建樹之外,他的散文和新詩創作,在民國初年新文學運動的初期,也有一定的地位。他的散文集有《雜拌兒》、《燕知草》、《古槐夢憶》等等。
俞平伯雖然年紀比朱自清小一兩歲,但入北京大學讀書,卻比朱自清早了一年。他們真正的交往,是在民國九年(一九二○)暑期後,同往杭州第一師範學校任教時。他們同樣愛好新詩和散文小品的創作,所以很快就成為好友。那時候,俞平伯剛從英國留學不成回國,又準備前往美國,雖然工作很忙,卻又很積極的參與了一些文學活動,例如一九二一年一月既參加了鄭振鐸等人的文學研究會,又於一九二二年一月與葉紹鈞、朱自清、劉延陵等人創辦《詩》月刊,並合出詩集等等。活動力很強,創作量也可觀。民國十一年(一九二二)七月,他受浙江省教育廳委派,乘船赴美國考察教育,但十月旋即因病回國。次年六月回杭州小住時,他又與當時正在溫州第十中學任教的朱自清常見面談話,一起論詩,一起遊宴,於是有了八月初的這次南京秦淮河之遊。
朱自清以前來過,俞平伯則是初遊,因此秦淮河的一切,對俞氏而言,都充滿了新奇之感。他們雖然同遊,在同樣的時間地點,觀賞同樣的景物夜色,同樣的槳聲燈影,同樣用詩的語言來寫景抒情,但由於兩人的性情不同,朱自清為人,一向嚴謹而認真,俞平伯則較為脫易疏略,因此所表現的內容情意也就隨之而異。例如他們對於妓船點唱之事,在處理的態度上,便有很大的不同。即使在槳聲燈影裡,他們所觀察的事物,所描寫的重點,也同樣有了基本上的差異。
俞平伯在槳聲燈影裡,完全是憑靠自己個人的感覺,跟著感覺走,聲色香味等等各種不同的感覺,充斥在字裡行間,寫的是「昵昵兒女語」,細膩而委婉,頗似《紅樓夢》中人的情境語言,而朱自清則較為理性清醒,細膩中有清勁之氣。這兩篇文章,雖然都同樣在記敘遊河過程之中,夾敘夾議,把抒情、寫景、狀物、記人、敘事和說理、議論等等,交融在一起,但俞平伯在朦朧的槳聲燈影中,似乎一直陶醉在六朝金粉的仲夏夜幻夢裡,而朱自清則對著此地風物的特點和今昔不同的環境,做了較多的說明和分析。筆者一直以為:俞平伯的這篇文章,好在抒情寫景,時有令人醺醺欲醉的感覺,而朱自清則好在另有敘事議論的部分。如果沒有朱自清文中對秦淮河小船「七板子」的描述,和對妓船點唱一事的說明,以及其他一些客觀事實的敘述,那麼,即使俞平伯的文筆多麼細膩,情感多麼委婉,恐怕讀者讀後,難免都有美則美矣,但水月實在過於朦朧的感覺。因此,這兩篇文章,可謂離則有缺,合觀更美。
俞平伯筆下的秦淮河,如詩似畫。槳聲如詩,燈影似畫。槳聲和歌聲、弦吹聲交疊在一起,燈影和月光、電燈光交疊在一起。分開來看,每一個段落,每一個句子,都飽含著濃濃的詩情和畫意。文章一開頭他就用了詩的語言來寫:
我們消受得秦淮河上的燈影,當圓月猶皎的仲夏之夜。
這是詩的語言,不是散文的句法。「我們」指的是他和朱自清(佩弦)。他沒有交代遊河的日期,也沒有交代搭什麼樣的船,更沒有詳確列出遊河的歷程,一切都朦朦朧朧的。他只是這樣形容著:「以歪歪的腳步踅上夫子廟前停泊著的畫舫,就懶洋洋躺到藤椅上去了。」「小的燈舫初次在河中蕩漾;於我,情景是頗朦朧,滋味是怪羞澀的。我要錯認它作七里的山塘;可是,河房裡明窗洞啟,映著玲瓏入畫的曲欄杆,頓然省得身在何處了。」寫得比較明確的,如下面的一個片段:「在利涉橋邊買了一匣煙,蕩過東關頭,漸蕩出大中橋了。船兒悄悄地穿出連環著的三個壯闊的涵洞,青溪夏夜的韶華已如巨幅的畫豁然而抖落。哦!淒厲而繁的弦索,顫岔而澀的歌喉,雜著嚇哈的笑語聲,劈拍的竹牌響,更能把諸樓船上的華燈彩繪,顯出火樣的鮮明,火樣的溫煦了。小船兒載著我們,在大船縫裡擠著,挨著,抹著走。它忘了自己也是今宵河上的一星燈火。」像這樣藻飾華麗的句子,盡是詩的語言,盡是詩情畫意,寫的也盡是作者個人陶醉其間的感覺。這和朱自清的寫法,基本上是不一樣的。
朱自清的文章,一開頭就交代他們同遊秦淮河的日期時間和所搭乘的船隻: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遊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來了。我們雇了一隻「七板子」,在夕陽已去、皎月方來的時候,便下了船。於是槳聲汩──汩,我們開始領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這就是所謂散文的句法。而且,下文接著就介紹秦淮河的船,和北京頤和園、杭州西湖、揚州瘦西湖的船,有什麼不同,並且對所謂秦淮河「七板子」的小船,作了頗為詳盡的說明。然後,朱自清還說,由於他們談起如《桃花扇》、《板橋雜記》所記載的明末秦淮河的一些艷跡,有了許多歷史的影像,因而對於秦淮河的船和水,也覺得有奇異的吸引力了。至於船經利涉橋、東關頭,到大中橋的歷程,以及大中橋的三個橋拱建築和周圍的景物,朱自清也有比俞平伯較為詳細的描述。雖然朱自清也字斟句酌,力求辭藻的華美,也盡量想使文章充滿詩情畫意,但在文學的感覺和表現上,他實在沒有俞平伯那樣的細膩。俞平伯的好處就在於細膩,然而要說他的缺點,恐怕也就在於「膩」這個字上。昵昵兒女語,濃得化不開,說多了難免會令人膩吧?
有人說:民國初年的文人創作,喜歡表現自我個性,喜歡談論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的關係。我們拿這些話來對照民初的文藝創作,確實說的不錯。俞平伯和朱自清都是民初新文學運動的名家,他們提倡寫白話詩,寫詩一般的散文;他們寫的散文,有的簡直就像是詩。像他們筆下的秦淮河,在槳聲燈影裡晃蕩,水也朦朧,燈也朦朧,月也朦朧,一切都美得如畫似詩。然而,在陶醉於這自然美景的時刻,他們卻仍然表現了各自的個性,也表現了時代共同的特色:他們同時談到妓船點唱的事,就談到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係。
俞平伯說他在秦淮河遊船上的感覺,「不是什麼欣悅,不是什麼慰藉」,只覺得「朦朧之中似乎胎孕著一個如花的笑」,又說:「這或近於佛家的所謂『空』」,既不能說它是「無」,也不能直說它是「有」。這種朦朧的美感,貫穿在俞平伯的整個仲夏夜夢裡。他雖然自比「鄉下人」,對於河上的歌聲音樂、燈火月光,覺得吵雜,卻又陶醉,可是他沒有完全忽略周遭的一切:「貨郎擔式的船,曾以一瓶汽水之故而攏近來,這是真的。」從歌妓船上跨上他們船頭的伙計,把一扣破爛的手摺,攤在他們面前,「讓細瞧那些戲目,好好兒點個唱」,當然也是真的了。
當歌妓船上的伙計,拿著歌摺戲目,跨上船來問他們是否點唱時,他們的反應雖然都是臉紅,加以拒絕,但態度卻不一樣。俞平伯說他是一味的沉默,或乾脆說個「不」,或者搖搖頭,擺擺手表示「決不」。而朱自清則以為「擺脫糾纏的正當道路惟有辯解」。因此我們在俞平伯的文中,看到他對此事的描述,只有一兩小段的簡短文字,對於朱自清的力加辯解,和那些妓船伙計的一哂而去,僅僅點到為止。俞平伯這樣說:「這故事即我情願講給諸君聽,怕有人未必願意哩!」「恕我不再寫下了,以外的讓他自己說。」他要留給朱自清自己說明。
朱自清的文中,則真的對此事作了兩三大段的補敘文字。他對妓船伙計說他們所以不召歌妓不點唱的理由,是因為他們「不能做」這種事。因為受了「道德律的壓迫」。朱自清自己辯稱,一則認為接近妓者總是一種不正當的行為,二則認為對妓者應有哀矜勿喜之心,「不應賞玩的去聽她們的歌」。道理辯解,越說越不清。最後的結局都是這些伙計來了又走了,帶著一半的失望和一半的輕蔑,在槳聲裡彷彿狠狠地說:「都是呆子,都是吝嗇鬼!」
伙計離去以後,俞平伯和朱自清曾對此事加以討論。俞平伯只是引述豈明(周作人)的詩句:「因為我有妻子,所以我愛一切的女人;因為我有子女,所以我愛一切的孩子。」其他沒有多說什麼。而朱自清則將俞平伯的意思解釋為:表示尊重她們,所以拒絕她們。因為聽她們唱歌,是對於她們的一種侮辱。朱自清並且以為俞平伯原是想聽歌的,只是後來同情心勝了而已,所以他這樣形容俞平伯:「至於道德律,在他是沒有什麼的;因為他很有蔑視一切的傾向,民眾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覺著的。」人與人的關係,人與社會的關係,本來就是當時文人的共同話題。
很顯然,他們的性情不同,所以對於事物觀察的角度也就隨之而異,但對於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來說,他們都同樣在夾敘夾議之中,把情景交融在一起了。我們不免要如此慶幸:就由於他們的性情不同,觀察角度不同,因而才為我們後來的讀者,為民國初年的秦淮河,留下了兩種不同的不朽的朦朧美感的光影。
最後要補充說明的是:俞平伯除了這篇散文之外,還有一首舊體詩〈癸亥年偕佩弦秦淮泛舟〉,可以對照。另外他所引用的豈明的詩句,原作「我為了自己的兒女才愛小孩子,為了自己的妻子才愛女人」,見詩集《雪朝》第四十八頁。
*
寫遊記,有很多種寫法;寫秦淮河,當然也有很多種寫法。寫秦淮河的地理沿革、歷史陳跡,寫秦淮河的周圍景物、風流韻事,都沒有什麼不可以。不同的人,從不同的角度,來寫同一時間點的秦淮河,當然也沒有什麼不可以。問題在於寫得好不好,而不在於寫什麼題材。
俞平伯和朱自清同遊秦淮河,是民國十二年(一九二三)的八月初,約當農曆六月的中下旬之際,所以才說是「圓月猶皎」,也才會在槳聲燈影之外,還描寫月光下的景物。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有了月光的映照,不僅可以使水上河畔的景物產生了朦朧的美感,而且也可以使喜歡吟風弄月的兩位詩人,對所謂六朝金粉以及明末秦淮名妓的種種傳聞,引起了更多的思古幽情和遐想。但因為發生文中妓船伙計點唱的掃興事件,因此他們寫秦淮河,寫槳聲燈影,只寫眼前的聲色光影之美,而沒有古代詩人詠史懷古的滄桑之感,也沒有明末才士名妓如侯朝宗、李香君之流的家國之悲。他們像很多民初文人一樣,把重點放在個性、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的關係上。他們寫的秦淮河,是他們自己的秦淮河,他們只寫自己的所見所感。這完全符合民初文人所主張的,要忠實於自己的感受。人與社會的關係,借妓船伙計點唱的事件呈現出來了;至於人與自然的關係,則全在槳聲燈影的描寫上,那也是他們文章的寫作重心。
記敘遊河的過程,基本上他們都依時間的先後和空間的順序來寫。但俞平伯似乎太陶醉了,他的眼前盡是畫意,心中盡是詩情,因此他筆下的寫景狀物,句句似詩而不像散文。形容夕陽西下時,說是「河上妝成一抹胭脂的薄媚」;形容河上姑娘的靚妝,說是「茉莉的香,白蘭花的香,脂粉的香,紗衣裳的香……微波泛濫出甜的暗香,隨著她們那些船兒蕩,隨著我們這船兒蕩,隨著大大小小一切的船兒蕩。」綺情幻夢似乎都融入景物之中了。這是融情入景。
朱自清的寫景狀物,則鋪陳之外,喜用擬人化的寫法。他形容「那晚月兒已瘦削了兩三分。她晚妝才罷,盈盈的上了柳梢頭」;形容岸邊的垂楊,說是:「它們那柔細的枝條浴著月光,就像一隻隻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纏著,挽著;又像是月兒披著的髮。而月兒偶然也從它們的交叉處偷偷窺看我們,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樣子。岸上另有幾株不知名的老樹,光光的立著;在月光裡照起來,卻又儼然是精神矍鑠的老人。」像這些,真可謂是「善盡形容」,但會不會有人嫌太過太多呢?
——摘自《從閱讀到寫作─現代名家散文十五講》
回首頁 | TO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