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宏一
豐子愷(一八九八∼一九七五),浙江桐鄉人。曾從李叔同學習繪畫、音樂,是現代著名的漫畫家、散文家。文筆幽默風趣,這篇〈口中剿匪記〉是他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這篇文章是他民國三十六年(一九四七)十二月十日為紀念無痛拔牙而作,後來又刊於當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的《京滬周刊》第一卷第十五期,最後才收入《緣緣堂隨筆》中。
豐子愷這年五十歲,住在杭州,身體雖還健康,思路雖尚敏捷,但口中牙齒卻已七零八落,只剩下十七顆,而且大半動搖,時時作痛。他的學生鄭棣,把此事告訴了許欽文;許欽文自己曾請城裡一位年輕牙醫易昭雪拔過牙,覺得不痛,於是介紹豐子愷去看易昭雪醫師。最後,豐子愷果然去看了易醫師,拔光了十七顆牙齒,也果然不痛。於是他寫了這篇文章,來記敘拔牙的始末經過。
作者豐子愷把拔牙比成剿匪,亦莊亦諧,夾議夾敘,既幽默風趣,又言之成理。全文分為五段,雖是記敘文,卻以議論說理的方式,層層推進。
第一段先是破題,說:「口中剿匪,就是把牙齒拔光。」然後自己馬上提問讀者「為什麼要這樣說法呢?」他當然不是真要讀者回答,而是藉此來提請讀者注意他底下所要說的話。這種自問自答的方式,是古文中常見的一種作法,可是經作者用剿匪來比喻拔牙,卻令人有推陳出新之感。
這一段作者說明的重點有二:一是為什麼要拔光牙齒,二是為什麼要把拔牙比成剿匪。就前者言,是「因為我口中所剩十七顆牙齒,不但毫無用處,而且常常作祟,使我受苦不淺」;就後者說,是因為拔牙「猶如把盤踞要害的群匪剿盡,肅清,從此可以天下太平,安居樂業」。雖然寫的是語體文,但用語文雅,又非常簡練,幾乎不能增刪一字,這可以說是標準模範的一種文體。
第二段進一步說明「這匪不是普通所謂『匪』,而是官匪,即貪官污吏。」跟第一段的寫法一樣,作者先自設問:「何以言之?」然後才自己說明理由何在。作者這一段先說明何以說它們是官匪,至於其他的話,則留待下一段解釋。作者以為普通所謂的「匪」,不是「當局明令通緝的」,就是「地方合力嚴防的」,所以可直稱為「匪」。但「官匪」病牙則不然。因為作者把自己比喻為「官家」,說他之於病牙,非但不通緝嚴防,而且還曲意袒護它們,愛護它們。如果只說這些話,那只是說個簡單的道理而已,不能予人具體的感受。作者卻還別出心裁,更進一步用幾個具體的事情來比喻描述:「我天天洗刷它們;我留心保養它們;吃食物的時候我讓它們先嘗;說話的時候我委屈地遷就它們;我決心不敢冒犯它們。」多說了這好幾個客觀存在的事例,當然較能給人病牙「像官匪」的感受。
第二段只說明了病牙像官匪,對於病牙何以「即貪官污吏」的問題,則留待第三段才作說明。因此第二段和第三段,事實上可合成一段,它們都是針對第二段開頭所提的問題來回答的。
第三段承接第二段所提的問題,推進一步問:「怎見得像官匪,即貪官污吏呢?」底下作者又自問自答,說明理由,同時提供了他對貪官污吏的一些看法。
作者對貪官污吏下了這樣的界說:「官是政府任命的,人民推戴的。但他們竟不盡責任,而貪贓枉法,作惡為非,以危害國家,蹂躪人民。」說得簡單扼要。然後他就回到本題上,說他的十七顆病牙,「正同這批人物一樣」。牙齒原是身體的一部分,它們原可幫人研磨食物,攝取營養,還可以幫人說話,發表意見。但後來「居心不良,漸漸變壞」了。「歪斜偏側,吊兒郎當」,「使我奇癢,使我大痛」。底下作者更用了好幾個排列句:「使我不能吸煙,使我不得喝酒,使我不能作畫,使我不能作文,使我不得說話,使我不得安眠」,來說明這些病牙所帶來的痛苦。
更妙的是,作者還這樣補充說明:「在這班貪官污吏的苛政之下,我茹苦含辛,已經隱忍了近十年了!不但隱忍,還要不斷地買黑人牙膏、消治龍牙膏來孝敬它們呢!」這些話對於當年的讀者,除了可能噴飯的效果之外,應該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因為對日抗戰的前前後後,貪官污吏也確實讓大家「已經隱忍了近十年了」!
以上三段,都用自問自答的方式,來說明何以把拔牙比喻為剿匪的原因,以下的第四第五兩段,則記敘自己此次勇於拔牙的前因後果。
第四段先交代自己以前反對拔牙的原因,說是一則怕痛,二則認為此事「違背天命」。然後從「天命」一詞又引出一段比喻:把忍痛不拔比喻為「文王之至德,寧可讓商紂方命虐民,而不肯加以誅戮」,而把拔光病牙比喻為「文王忽然變了武王,毅然決然地興兵伐紂,代天行道」。文王秉德、武王伐紂的歷史故事,用在這裡,真是非常貼切,也真是幽默風趣。那麼,是誰使文王變成了武王的呢?作者在這一段文章中,只寫了一句,說是:「受了易昭雪牙醫的一次勸告」。到了第五段,才對此事作了進一步的說明。
第五段交代會找易昭雪牙醫拔牙,是「許欽文先生」介紹的。許欽文(一八九七∼一九八四)是魯迅的同鄉,也是現代著名作家。作者說許先生告訴他拔牙的好處是:「夫妻從此不討相罵了」,引述之後,還特別強調「佩服許先生說話的幽默」。不止許欽文說話幽默,豐子愷作文幽默,當時的很多作家也都常作幽默語。
作者從一開頭就是把拔牙比喻為剿匪,而且將二者同時並列來描述的,所以最後他也以這種方式來作結,說是聽了易昭雪牙醫的忠告,恍然大悟:「原來我口中的國土內,養了一大批官匪」,於是下了決心,「馬上任命易醫師為口中剿匪總司令,次日立即向口中進攻。攻了十一天,連根拔起,滿門抄斬,全部貪官,從此肅清。」而且又扣緊上段武王伐紂的故事,說:「我方不傷一兵一卒,全無苦痛,順利成功。」
作者拔牙記,本來到此可以結束了,但作者卻又補上一筆,說拔光牙齒之後,當然還需補上假牙。因此「再托易醫師另行物色一批人才來。要個個方正,個個幹練,個個為國效勞,為民服務。」其實這只是作者寫這篇文章時與易醫師的約定,當時尚未實現。據作者女兒豐一吟所寫的傳記,豐子愷真的裝上一口潔白假牙的時間,已是民國三十七年(一九四八)的元旦上午。同一天出版的《論語》第一四四期,又刊載了豐子愷在民國三十六年(一九四七)十二月二十二日所寫的〈拔牙記〉。可見對於這次的拔牙,豐子愷非常在意,也非常得意。
如果還要為作者此文續貂,筆者尚可補充以下資料:
民國三十七年(一九四八)九月下旬,豐子愷曾攜幼女豐一吟,和章錫琛一家搭船渡海來到台灣,住進台北市中山北路一段的文化招待所(大正町五條通七號),除了開個人畫展之外,還與一些住在台北的文教界人士往來飲宴,其中包括他的老友錢歌川、學生蕭而化,還有一位想辦《台灣人報》的呂姓青年。這位青年一定讀過這篇〈口中剿匪記〉,所以送了豐子愷一包牙粉,專供他清洗假牙之用。該年十一月下旬,豐子愷又攜女渡海離台到廈門去,可是這件事一直留在他們的記憶裡。
——摘自《從閱讀到寫作─現代名家散文十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