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鳥精神

與子偕行

學術探險家森丑之助

學術探險家森丑之助  文/楊南郡

  一八九五年九月,一艘滿載日本陸軍的運輸艦在基隆外海下錨,等候小艇接駁上岸。經過七天的航程,早已厭煩海上生活的士兵們紛紛爬上甲板,倚舷眺望這個即將派駐的南方新領土。

  那是什麼人啊?擠在士兵之間,一個瘦小而面容不怎麼討喜的少年,穿著寬大不相稱的軍服,而更不相稱的是他那蠟黃的臉上,一對閃閃發亮的眼神,充滿著熱切、探索與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情,那是探險家的眼神啊! 這個從外表看起來,可以說有辱皇軍威風的病弱少年是陸軍通譯森丑之助,當時他才十八歲,但是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小得多。幾年後,當他成年時,身高也不過161公分,胸圍才29吋,天生一足微跛。誰也無法相信,日後他縱橫台灣山林三十年,走過的路徑之長、之險、之深入,採集的資料之精、之博、之珍貴,不但前無古人,至今也尚未有人能超越。

  然而,因為他的離奇失蹤,絕大多數的調查成果未能出版,而身後蕭條,辛苦蒐集的資料也散失殆盡。這位奉獻一生於台灣的人類學與植物學的偉大探險家,竟然無法享有他應得的榮耀,令我在研究及譯註森氏作品時,不時擲筆長嘆:單單以他傳世的《台灣蕃族圖譜》二卷(原訂出版十卷)、《台灣蕃族志》一卷(原訂出版十卷)、大量散布在報章雜誌的報導與論文,以及數十年來不斷被引用的照片與學術論點,就足以令他名留青史!然而,現在有多少人知道他呢?不過話說回來,以森丑之助的性格看來,這些身後聲名,他應是毫不放在心上的。

  1877年出生於京都的森丑之助,是家中的次子。由於長男亡故,使他成為獨子而受到過度的照顧與保護。據他自述: 因為自幼病弱,被醫生判定活不過二十歲,在十六歲之前,一直被奶媽以照顧幼兒的方式撫育。十六歲的我,不甘心受到母親及乳母仍繼續把我當作小孩看待,為逃離複雜家庭生活而棄家、輟學,決心身上不帶分文地到外地流浪。 這時候適逢中日甲午戰爭爆發,日本軍方亟需一批中文通譯派往中國戰區,曾經自修中國南方官話的森丑之助,雖然僅略通皮毛,也被錄用準備派往遼東半島服役。然而,戰爭很快結束,日本經由馬關條約獲得台灣。嚮往浪跡天涯生活的森丑之助,立刻提出派往台灣的申請書,終於如願以償的遠離家園,來到這個他幼年時聽聞:「有鬼魅一般可怕的生蕃居住的熱帶島國。」

  抵達基隆時,他身懷一千五百日圓鉅款,這一筆相當於當時薪餉一百倍的安家費,據他的好友宮川次郎追述:「森丑之助在短短一個月內就揮霍一空。接下來,只好在公共澡堂打工三天,為人擦背賺取微薄的小費。」

  好一個豪爽少年!我們幾乎可以想見他一擲千金的面不改色,以及屈身勞役的蠻不在乎,這就是森丑之助!了解他獨特的性格之後,對照他往後三十年間,不惜拋棄一切世俗的名利、頭銜與家庭親情,經年累月地在山地追尋他的理想,終致以身相殉,以及種種背離社會價值觀的行徑,確實也不難理解。

  日本領台初期,台灣全島各處仍時時爆發抗日事件,為了安全起見,台灣總督府特別頒布「渡航內地人取締規則」,禁止一般日本國民來台。能在台灣從事調查研究工作的,除了軍、公任務在身的,如陸軍中尉長野義虎等,就只有少數奉派來台調查的學者如鳥居龍藏、本多靜六,以及自動請纓透過軍職而來的,如田代安定、森丑之助、伊能嘉矩等,多屬於為實踐理想可以不顧性命的豪傑型人物。

  最初的時候,森丑之助其實無法與上述諸人相提並論。他年齡既小,體能狀況也差,職位低微,幾乎無法得到官方的協助,調查研究的專業知識也最薄弱。事實上,他初到台灣的時候,還是個充滿浪漫幻想的懵懂少年,因為公務進入蕃地,對所見所聞引發好奇心而決定傾注一生心力於台灣全島蕃地的調查研究。據他在〈浪人氣質〉一文中自述:

  我國領有台灣的頭一年,未及成年的我跟隨陸軍渡台,兵馬倥傯間不覺已近歲暮。

  次年一月起,因為公務到蕃地調查,不知不覺中感染了「蕃界趣味」。後來逐漸增加全島蕃地的調查行動,隨著調查的進展,發出的疑問越來越多,調查行動也就漫無節制的延續下去。

  當時,我為了自己的志趣,不惜傾注私財,從事危險的蕃地與蕃人調查,這是我一生中最感快意的一件事……想到我自己已耗費全部的青春歲月,多次出入於生死之境,馳騁於白雲去來的蕃社群中,最後奇蹟似的活到今天,回想起來,不禁充滿幸福的感覺。

  為實踐自己的平生志趣,森丑之助憑藉著過人的毅力,一一扭轉他在客觀條件上的種種劣勢:首先,他努力學習各個原住民的語言,以短短一年多的時間,即精通各族語言,並先後出版了排灣蕃語集、阿眉蕃語集、布農蕃語集、太魯閣(東部泰雅)蕃語集、扥洛庫(西部泰雅)蕃語集等,成為早期台灣總督府蕃務本署最佳的蕃語實用範本。

  為了學習植物方面的知識,森丑之助特別住進植物學家小西成章的宿舍,隨同他深入前人足跡未至之地,調查地圖上仍屬空白的山川形勢與森林植物的分布,往往不顧性命地攀緣危崖採集珍貴的高山植物標本。

  在人類學方面,則陪同鳥居龍藏進行多次冒險犯難的調查行動,如玉山主峰的首登、清代八通關古道的沿線部落訪查,從中學習調查方法與攝影技術,並勤快地與東京帝國大學人類學權威坪井正五郎教授通信,郵寄各種考古人類學的調查成果與標本給坪井博士,而坪井也深愛這個熱情好學的「空中學生」,不但毫無保留地傳授他考古與人類學專業學識,更寄贈許多調查用器材,協助森氏進行調查研究。

  在馘首習俗盛行的山區行動,森丑之助沒有軍警隨行保護,是如何避免殺身之禍呢?其實,森氏不但不受軍警保護,甚至連防身的武器也不帶,他說: 帶武器有什麼用?在山上行動,我們的體力是遠不如蕃人的。帶武器到山地行動,好比是讓猴子扛著步槍與人類對抗一樣,一點用處也沒有!

  森丑之助所倚仗的,其實只是誠心而已,他完全尊重山地部落的信仰與習俗,以對待朋友的真誠對待所有的原住民,而他的誠心也獲得相同的回報。山上的消息傳遞非常快,只要他進入某一個部落的勢力範圍,蕃人立刻奔走相告:「好朋友Mori(日語「森」的發音)來了!好朋友Mori來了!」甚至鄰近的部落也派人翻山越嶺前來相見。

  森丑之助贏得「台灣蕃通」、「台灣蕃社總頭目」的稱號也由此而來。   森氏個性隨和,使他很容易就獲得好感,例如:有一次他和鳥居龍藏及漢人張君楚到屏東水底寮訪問,當地人嗜食檳榔,每個人都有著血紅嘴唇,以及被檳榔汁染黑的牙齒。不管走到哪裡,居民都捧出一盆用荖葉包好的檳榔待客。鳥居和張君根本不敢嚐試,森氏卻高高興興地從主人手裡接過來,放進嘴裡大嚼起來。入境隨俗是贏得友誼,讓調查行動順利的法寶。

  為了調查的需要,森丑之助不只跋涉於崎嶇的山徑,更經常必須穿越無路之地,翻越山稜、橫過斷崖、涉渡溪壑,以他那瘦小的身軀與不健全的跛腳,他必須付出加倍的辛苦與毅力。有一回他與鳥居龍藏必須渡過暴雨後的大安溪,望著濁浪滾滾的激流,同行的腳伕也心生怯意。鳥居龍藏二話不說,把行李頂在頭上踏溪而過。森氏衡量自己的體型,接受原住民的建議,繞道溪流的上游安全涉渡。兩天半後當一行人氣喘吁吁地趕到對岸定點時,鳥居正悠閒地烹茶等候。

  這件事情讓我們見識了鳥居龍藏的膽量,但是,森丑之助以瘦弱之軀克服萬難的堅強意志,卻讓我們更加敬佩。另一次,是他與鳥居龍藏臨時決定攀登那時尚屬處女峰的玉山主峰,完成玉山首登後,由覆雪的大斜坡北下八通關,一路上碎石、斷崖、刺柏交相肆虐,森氏連翻帶滾好幾回,連草鞋都爛掉了,赤著腳踩在刺柏灌叢密生的路上,毫無怨言地繼續走。在台灣探險調查的三十年間,他所經過的千崖萬壑,連健壯的登山好漢都舉步維艱,我們幾乎無法想像他是如何拖著跛腳,一步一步地走過去?

  看過森丑之助的調查報告與攝影圖像的人,無不佩服他的觀察入微,森丑之助的文字,細膩生動到令讀者有如親臨現場。不同於一般大量資料羅列式的生硬報告,森丑之助的報導文章如:〈北蕃行〉、〈南中央山脈探險〉、〈偷竊髑髏懺悔錄〉……閱讀時幾乎可以聞得到氣味,感受得到心跳。而照片本身不只充滿動感,解說更是一絕,森丑之助不只詳細介紹被攝者的背景,更描述被攝者在拍攝前後的動作或對話,使照片不只是照片,而是一段有劇情的生動影片,提供了最多量的第一手資料,讓當時與後代研究者受益匪淺。

  鳥居龍藏曾以「台灣蕃界調查第一人」稱呼森丑之助,台灣總督府圖書館館長山中樵說:「森丙牛長期為台灣總督府博物館盡力,尤其對蕃人民族志標本的蒐集與陳列,貢獻特別大。」台北帝國大學教授素木得一雖然討厭森丑之助,也不得不承認:「現在博物館所展示的蕃人民族誌標本,幾乎全是森氏一人所蒐集的。」植物學家佐佐木舜一更率直地說:「台灣總督府所有珍貴的高山植物標本,完全是森君一人冒著生命危險採集來的。早田氏有關台灣高地植物誌,以及台灣植物誌的巨著,主要是來自森氏的資料。台灣的高山植物,冠上森氏的學名非常多,森氏的英名將永遠留存於台灣學界!」

  了解森丑之助調查研究成果的人,知道上面的話並沒有過譽,因為從長達三十年的調查心血和成果來看,森氏一人對台灣研究的貢獻和成就,就遠比前述眾人的總和還要龐大且深遠。 這樣的一個人,不死於病弱的幼年,不死於危崖激流,不死於蕃人的追殺,不死於猖獗的疫癘,竟然在四十九歲有為之年,懷抱著未酬壯志與一腦袋學術調查研究成果投海自盡,真令人不解又不甘哪!……(本文摘自《生蕃行腳──森丑之助的台灣探險》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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