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春天【表演工作坊】推出《那一夜,我們說相聲》,演出意外的受到歡迎,這對一個新生的劇團而言,無疑是一劑強心針。演出結束大夥已在計畫下一齣戲。當時的台灣尚末解除戒嚴,兩岸亦未往返,但社會上卻已隱藏一股山雨欲來的氣氛,這股暗流為當時我們這群嘗試以劇場為表現形式的人提供了絕佳的靈感。因此當賴聲川提出他希望以兩個劇團爭奪一個舞台為出發時,大夥即熱烈的討論,是兩個什麼樣的劇團在爭奪劇場?在無數次討論甚至辯論中,一個以演悲劇《暗戀》為主的三流劇團,與一個以演三流喜劇《桃花源》為主的江湖劇團於焉誕生。而演員也各依特性選擇了角色;當時以喜劇見長的李立群、顧寶明、及劉靜敏,即順理成章的成為《桃花源》的演員,而金士傑、我和金士會及管管大哥則成為《暗戀》的演員。
由於劇本是以集體即興創作的方式來創造,因此演員所要付出的心血較一般有劇本的表演來得多;當時【表演工作坊】還沒有正式的辦公室及排練場,因此我們的家也就成為大夥工作重鎮,每個傍晚演員由台北遠征至陽明山,在吃過「賴式晚餐」後,拉開家具,飯廳就成了排練場;在這兒導演帶領著演員,以各種撞擊的方式來創造劇本。
在經過十三年後的今天(編者按指一九八五年後的十三年)回憶起來,依然能記得整個創作過程的艱辛,大夥在即興過程所創作的戲,足足可以演出四個小時。許多我們在當時認為不錯的部份,都被導演刪除;導演常說:「你們不要只看點,要能看到面。」當然有的時候當一切狀況都對的時候,演員往往也能一試即中,在金士傑和我排《暗戀》這段戲時,就有過一個很特殊的經驗。《暗戀》是描述一位東北流亡學生,在上海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愛,最後因為時局的關係落籍台灣,娶妻生子,在其病危之際渴望能見到那令他戀戀不忘的情人。那是一個陽光柔和冬天的下午,《暗戀》這一組演員單獨排戲,導演要我和金士傑試著排一下最後兩位老情人相遇的情景,導演給的指令是,這一對情人已分手四十年,再碰面他不希望看涕淚縱衡的場面,他也不要灑狗血的對白,導演認為兩人的見面應該是怕生卻又親切,客氣而又能真情流露。於是我和金士傑就根據指令展開即興,開始試了幾次,導演覺得不錯,但似乎還不完全對,於是導演要我們按前面的即興再走一次,只是這一次在中間時,導演要我所飾的雲之凡向金士傑所飾的江濱柳起身告辭,同時要江濱柳叫住我,問我這些年可曾想過他,而照此指示即興到這一剎那,金士傑和我都突然進入一種無法言喻的情緒,突然間我們似乎觸碰到一個核心,一個龐大的東西,我突然對我們上一代的流離失所和許多的無奈,生出一股強烈的同情心,眼淚不由自主的流下,而金士傑和我即興完這一段戲時,整個客廳都很安靜,所有人都好像不知道要如何處理這一段戲,因為雖然沒有灑狗血的對白,它卻是涕泗橫流的,這似乎也很出乎導演的意外,於是導演說,他要將這一段戲沉澱一下,看看究竟要如何處理,不過最後這一段戲還是成為全劇完結的那一段。當然向這一類一試即中的段子,在集體即興創作中並不容易,更多的時候是屬於難產的情況。立群、寶明和靜敏在武陵的部份,創作很順利,但一進入桃花源就覺得困難重重,因為要以喜劇的形式,來呈現桃花源的意境實非易事。
現在回想起來,那一段時間大環境雖有許多不盡人意之處,卻也是一個充滿了各種可能的年代,而當時直接或間接參與創作和製作的這一群人,也正是成就了【表演工作坊】最主要的動力,十三年後的今天(編者按指一九八五年後的十三年)回頭來看,依然能感受到當時那一鼓熱量。
───(摘自《賴聲川:劇場3》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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