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an打電話來,要我為十二年前合作過的歌劇《西遊記》寫點當時的感想。一時之間,我有時空錯亂的恍惚。十二年了?怎麼可能?不才是前一陣子的事嗎?可是轉念間,卻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到底為它編了什麼樣的舞?果然已是前塵往事了。時間又一次對往事作了選擇性咖啡的記憶。放下電話,浮上心頭的不是舞,不是劇,竟是乃竺當年排練時帶來給大家分享的牛肉餡餅的滋味。
翻翻十二年前演出的剪報及節目單,漸漸的,劇本、舞台人物的記憶一一歸位。好一個龐大而複雜的歌劇。我完全主記不起來Stan當初是如何讓我把這個劇本搞懂的?歷歷在前的反而是排練的第一天,Stan帶我從蘆洲(國立藝術學院當時的校址)去民權東路榮星花園旁【表演工作坊】排練場的情景。他說時間還早,開車繞到淡水河岸一角遠眺河中的三角洲。完全不談即將要進行的排練,他反而閒聊一些生活瑣事,談到他當時系主任工作的耗時與繁瑣,但由他口中說出來雲淡風輕好像沒什麼大不了。幾年後我自己也當上了系主任,這才佩服他竟然可以在行政工作切割得零散可憐的時間裡,架構《西遊記》這個龐大的邏輯思辯;在瑣事纏身的空隙裡經營充滿未知的「未來」劇場形式。而更重要的是,在整個創作期stan永遠保有一貫的「優雅」,一如排練第一次開車兜風時的閒適。
是的,「優雅」是我與Stan乃竺夫婦初次合作經驗的整體印象。之前,我習慣的排練方式是非常雲門舞集式的「拚命」。而表坊的排練表面上看起來真是輕鬆自在,演員可以自由進出,常常李立群會突然即興一大段戲,和導演Stan兩人逗得很開心。頭幾次,我常常搞不清楚他們到底在逗趣還是排戲?
幾次排練下來,我也發現自己「拚命」的方式有點使不上力。我太急著要完全掌握舞台上的元素,好把舞蹈部分定下來,可是Stan卻在看似玩耍遊戲的過程中讓所有元素滋長變化。我想要「用力」編出來的舞蹈段落並不存久,因為整個戲是有機的發展體,並沒有傳統舞蹈場面的橫生。
我學著放鬆腳步,放心交給導演,跟著他玩。可想而知,接下來排戲的過程是愉快而沒有負擔的。我只要跟著導演發展的情況走,讓自己的舞蹈專業適時的靈活進出戲中,至於結構、空間、節奏都是導演的事。因此一場戲排下來,好像無法明確說出自己做了些什麼,但又彷彿和每個細節都有關。這也許解釋了為什麼十二年後想不起自己為《西遊記》編了哪些舞。印象深刻的反而是參與工作的夥伴,是排戲時的趣味,是乃竺體貼的牛肉餡餅的滋味。
十二年前,因為身在其中,並不覺得《西遊記》的龐大複雜與高難度。
STAN總是那麼閒適優雅,不覺得他有什麼掙扎與焦慮,好像談笑生風當中,戲就變出來了,就像他這些年來做過的一籮筐的事一樣,拍電影、電視……每件足以讓別人脫層皮的工作,他做起來彷彿轉身投球入籃一樣的得心應手,而且姿態優雅。
十二年後再看《西遊記》,發覺它深沉批判的企圖心真是不可承受的「重」Stan是如何優雅的背起這份「重」的呢?氣質學養恐怕是他選擇的生命態度吧!
───(摘自《賴聲川:劇場3》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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