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於中國的「北京人」 李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
 
  近十年來,我們幾乎跑遍了與「北京人」有關的地方,不僅蒐集、查閱了國內外大量與「北京人」有關的資料,採訪了中國與「北京人」有關的科學家、學者、教授、周口店的發掘工人和普通的公民,同時還有幸採訪了美國、日本、法國、加拿大、瑞士、以色列等眾多的科學家、學者、教授、老兵、記者以及部分與「北京人」有關的當事者和知情人。其間的曲折艱難、苦辣酸甜,可想而知,而之所以如此,主要出於兩方面的考慮:

  其一,不管地球如何轉動,歷史都會留下它的足跡;無論世事怎樣變化,人類不能忘了自己的過去。追尋歷史,是因為我們從歷史脫胎而來;探究歷史,是因為我們還要走向明天。人類在漫長而曲折的演變過程中,每一個發展階段所隱含的信息賦予我們今天人類的意義,都是極其巨大的,也是魅力無窮、妙不可言的。而失落的「北京人」所隱含的信息,更是如此。因為它是我們人類的祖先之一,尤其與我們中國人有著深厚的血脈關係;猶如昨日的星辰映照著明日的輝煌一樣,只要對它進行深入探究,就有可能將人類歷史最隱祕的內涵,清晰地呈現在後人的面前。我們只有真正認識了過去,才能更好地預測未來,把握未來。要把握未來,人類就不能只認識和探索世界,還應該或者說更應該認識和探索自己。七十年前,人類很想知道的是自己的過去,但今天人類渴望知道的,則是自身的現實生存環境和總有一天會降臨的未來。我們對「北京人」進行探究,恰恰可能從人類自身發展的歷史中找到它生存環境的發展過程和未來情景。因為整個生物界只有人類才知道並能夠對自己的歷史進行追蹤和研究。人類對自身歷史的不斷探索,是人類文明和進化歷史的一種體現。

  其二,中國到了應該尋找「北京人」的時候了。在近百年的歷史上,中國一直受著西方列強的欺辱,一直沒有或缺乏與西方較量的能力,甚至在亞洲,也受著日本人的肆意踐踏和瘋狂侵略。近百年來,列強們從中國拿走、偷走、搶走、盜走的,不僅僅是「北京人」,還有許許多多其他寶貴的文化遺產。僅以故宮為例,清光緒二十六年(公元一九○○年)八國聯軍入侵北京,僅從大內的乾清宮一處,就掠走玉器、書畫等三百四十件;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日本從太廟(皇帝的祖廟) 搶走孤本書籍三千餘冊,並將其焚毀。戰爭結束前,又將故宮內的鐵缸、銅亭、古砲等一百餘件熔化,製成了砲彈。當今世界,中國在高科技領域難以與西方強國抗衡,我們問之無愧的,恐怕就是祖宗們留下的一點文化遺產了。因此,「北京人」不僅對昨天的中國意義重大,對今天的中國同樣意義非凡。當年,由於我們沒有財力發掘周口店,只有在美國人的資助下發掘周口店;我們沒有能力研究「北京人」,只有在外國科學家的領導下研究「北京人」;而當日本打進中國時,我們既沒有本事抵抗「日本鬼子」們的侵略,又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北京人」,於是在萬般無奈之下,只好請有槍有砲、有錢有勢的美國人替我們看管。萬萬沒想到,一失足成千古恨,正是因為這一無奈而又可憐的下策,才直接導致了「北京人」的丟失。這是中國和現代人類的不幸!

  「北京人」的丟失,固然與日本人的侵略有關,與美國人的保管不慎有關,但與中國人自身又有沒有關呢?若是當年的中國是一個強大的國家,若是當年的中華民族是一個強大的民族──強大得至少能夠抵禦「日本鬼子」的侵略,強大得至少能夠看管好自己的「北京人」,那麼想想看,還用得著擔心「北京人」被偷、被搶、被砸、被毀嗎?還用得著費那麼大的勁,飄洋過海把「北京人」運到美國去保存嗎?而「北京人」的命運又何至於是今天這個樣子呢?難怪有人感嘆說,早知道「北京人」要被美國人搞丟,還不如不給美國人;即使被日本人搶走了,戰後還能乖乖地還回中國。因此,若從這個角度來看,「北京人」的丟失,與中國本身的懦弱直接有關。

  的確,過去我們沒有能力抵禦外國人的掠奪,也沒有能力保護「北京人」,我們一件又一件的國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外國人拿走;不僅被拿走的東西不敢要,甚至就是丟了,也沒有能力、沒有條件去找回來,更沒有膽量、沒有氣魄去討回一個公道。然而今天,中國已不再是昔日的吳下阿蒙,中國人也不再是「東亞病夫」。中華民族已從歷史的悲歌中站了起來。儘管歲月的風塵使許多痛苦的往事已漸漸遠去,但那場戰爭烙在中國人心靈上的記憶卻無法抹去,只要這刻骨銘心的記憶尚在,丟失的老祖宗──「北京人」就不會被忘記。「北京人」雖然屬於世界、屬於人類,但它首先屬於中國。別人的東西我們不能拿,不能要,不能偷,不能搶,但屬於我們自己的東西,為什麼不找呢?如果找到了,不僅對古人類學的研究好處多多,而且還可以透過尋找到的「北京人」,再次引起世人對周口店的重視與矚目,從而使周口店如同我們偉大的長城一樣傲示人間。何況,我們要尋找的,決不僅僅是幾塊「死人骨頭」,而是被戰爭破壞的一種文化,被愚昧埋葬的一段文明,被野蠻摧殘的一縷希望,被無知遮擋的一線光明,以及數十萬年前先祖們克服千難萬險,開拓人類文明歷史的一種真實的生命狀態和求索精神。

  因此,我們認為,今天尋找「北京人」,就像當年發現「北京人」一樣,具有同等重要的意義。正如西方著名學者西拉姆(C. W. Ceram,1915-1972)所言:「了解過去五千年,是為了掌握未來一百年。」而了解「北京人」,則是為了掌握我們的今天、明天乃至後天。

───(摘自《尋找北京人》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