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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在虛實難辨的界線上--許俐葳 |《香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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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許俐葳(小說家、《聯合文學》副總編輯) |
我第一次讀古乃方的文字,是她刊在雜誌上的一篇旅行散文〈Namaste〉,寫的是印度瑜伽之旅,與她同行的卻是來靈修兼當保鑣的父親,帶著淡淡的荒謬感,描述彼此間難以言說的距離,卻不過分耽溺;貌似對人際苦手,卻又什麼都瞭然,語言乾淨成熟,好看極了。當時我想,這真是一位聰明敏感的作者啊。又想,大概很快就會出書吧。於是,我們讀到了《香鬼》。
若談及文學裡的慾望與香氣,很難不令人聯想徐四金的經典小說《香水》。但乍讀《香鬼》,更映入我記憶的是鄧九雲的《女二》,一位現役女演員來寫小說中女演員的生命歷程,不免有種「讓你們看看後台」之感,相較舞台上的明亮鮮麗,更著重台下的權力幽微和暗場細節。那麼,當一位專業調香師來寫香水,會讓我們讀到什麼樣的氣味技藝,其中是否會有台面下才嗅得的感官奧妙?於此,古乃方顯然企圖心十足:「偏不,偏不要一進到捷運就聞到漫天女人都同個英國梨和小蒼蘭,偏不要一脫衣服就要唱著I only wear Chanel No. 5,偏不要一樣,要怪美,要奇幻,要全世界僅有一瓶的獨特盛放。」簡直是跳著舞把心聲放出來。說的是香水,但寫作本身,又何嘗沒有那個「偏不」的存在。
小說甫開篇,即是一人一獸的故事,調香師北北和紅毛猩猩安共處一室,他懂她的精細,她懂他的即興,和動物相處比和人類自在。路過的國中生怪模怪樣的學安走路,管理員指著安說怎養一隻怪狗?旁人不理解他們,不等於北北就完全理解安,紅毛猩猩的世界自成一格,他用鐵尺刮北北的腳皮,拿她的頭髮做香水。他是調香天才,卻也讓北北憂慮。和一隻獸相處,就像在針尖上跳舞,有快樂亦有恐懼。直到調出重點香水的那天,他們在狂喜中奔跑,卻也在驚嚇中擦槍走火。或許安的存在,時時提示了北北的終極慾望,「她想要自己是眼前這隻野獸。但她不敢說。她評判自己,這樣不對,人怎麼可以想當一隻野獸呢?唯有讓獸消失,她腦中的問題才會徹底根除。」小說自此真正騰飛而上,北北失去了獸,卻始終胸中有獸,自此展開往後一段又一段的氣味之旅。
整部小說由八篇各自獨立又互為宇宙的短篇故事所組成,這是時下常見,以書為單位的寫法。坊間有些作品讀來偶有硬湊之感,在此不便列舉。可喜的是,《香鬼》的成書型態相當堅固,讀來儼然是長篇的架勢,上自紅毛猩猩的前塵過往,下至調香師北北的情慾冒險,在小說裡自由穿梭,每篇轉折不同,但仍保持著極好的敘事彈性。
感官召喚記憶,氣味引發愛慾,如黛安‧艾克曼在《氣味、記憶與愛欲:艾克曼的大腦詩篇》所引述英國詩人作家吉卜林之言:「氣味遠比聲光影像都更能撥動你的心弦。」放在這裡或許可以改成,氣味遠比聲光影像都更能撥動妳的性。如北北想像安四肢著地進入她;又如用試香紙採集汗水,輕易引發男人慾望。穿上訂製香水彷彿穿上春藥,「調香師被自己調配的香氣勾引,聽起來是如此自戀天真。」性有了,那麼我們就要問,愛呢?北北對動植物和香水的愛,顯然比對人類高出很多。她也彷彿跨在兩端的世界搖搖晃晃,如康老師稱她一直幻想有猩猩,有些角色也只有她才看得見。這些奇幻又寫實的描述,放在這本小說裡彷彿再合理不過。或許最好的寫作,正是踩在這種虛實難辨的界線上。
北北是徬徨的,然而這徬徨令小說撐出了一個空間,讓她去猶疑、去迷惑,無論途經多少人,這終歸是一場屬於女性自我的追尋。特別想提書中〈夜間大麻〉一篇,北北重遇了舊時導師翠翠,卻發現她已不復以往。兩人和香鬼之間的三人角力,氣味和言語間的暗湧流動,是小說的高潮點。
讀這本小說的過程很愉快,因為一路流竄的香氣時時惹人停留。古乃方自然是寫氣味的能手,更極具野心的夾帶高濃度的調香知識。我不免想,或許《香鬼》最好的讀法,是耐性去品味每一處精彩的氣味描寫:「花莖攀折。奇香四溢。綠草擰汁。」「煙燻果香也使他開胃,餓的感覺就是活著。」「時間讓香氣走得更深沉,底是圓潤的,卻又清爽,像是穿上蠶絲。」令人想起朱天文經典之作《世紀末的華麗》裡的女巫米亞:「她將以嗅覺和顏色的記憶存活,從這裡並予之重建。」時空流轉,如今新世紀的色與香,被古乃方寫了出來。
讓我們回到徐四金的《香水》吧。小說結尾,葛努乙被眾人慾望瓜分殆盡,一丁點不剩;而古乃方的北北卻一次又一次的復活、破碎再重建,然後轉化——這個調香師肯定會喜愛的動詞。在各種氣味中,活成新品種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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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處:《香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