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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看見我所看見的嗎?──鄧九雲 |《信任練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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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鄧九雲 |
我在英國讀表演研究所時,聽說過有間名校在開學沒多久後,會要求全體學生「坦誠相見」——就是裸體的意思。我從未去確認這傳言是否屬實,不過從表演藝術的角度來看(又是在西方),裸體真的不是一件需要大驚小怪的事。只是我記得當時自己的反應是鬆一口氣,好險不用這麼做。畢竟來自相對保守的亞洲文化,這種「物理性地剝除」並不能建立其中預期達到的那種團隊間的「彼此信任」。充其量可以強化勇氣或膽量,像去不分性別的北歐的三溫暖,或是在日本泡不分男女時段的溫泉的經驗。通常只有第一次會害怕,多試幾次就沒事了。所以說,看見彼此裸體,就能讓我們相信對方?
這答案一定是否定的。坦誠相見的練習,真正值得討論的是後面的「相見」。看見赤裸是一種直視差異化的方式,儘管什麼都沒穿,但每個人的身體還是有自己的形狀。美與醜,是否會在每個人的腦袋出現評判?而這評判又是一種單向道,往往不會去討論或迴向,於是對於在演員訓練裡要探索如何「建立信任」這項目標,恐怕沒有實質的效用。還有其他的信任練習很常見,也跟剝除有關,但拿掉的是「見」——譬如蒙眼睛,或是進入黑暗的房間。對明眼人來說,什麼都看不見時的移動,比裸體可怕太多了。在「看不見」的恐懼下,你才能清楚「看見」信任的數值,究竟是正的還是負的。
蘇珊.崔的這本《信任練習》,非常高明地從演員訓練角度切入,探討人與人之間「信任」與「看見」的關係。為什麼演員那麼需要做「信任」練習?因為信任是一種打開,唯有全然的開放,讓戲劇效果進入空間,有戲的瞬間才會發生。我聽過對表演最精準的詮釋是:我們看見,然後反應。於是演員能看見什麼,決定了觀眾會看見什麼。其中的「能見度」便取決於演員的「信任度」。想像你被蒙著眼,只有一個聲音在身旁給你指引。那聲音會告訴你前方哪裡有障礙,何時需要轉彎,何時會有階梯。你若全然相信聲音,就能走得順暢,彷彿看得見一般。
不過,這前提是聲音不會騙你,你才能相信聲音完全聽從他的指示。有趣的來了,要是這聲音會騙人呢?被蒙著眼的你,一下撞到人,一下撞到障礙物,最後甚至被樓梯絆倒。在這樣的經驗下,你開始不願意被蒙眼,不得已看不見時,你也不願意相信別人,努力伸長著雙手以觸覺補償視覺。最後當你長成這樣渾身充滿碰撞疤痕的人後,再玩這種遮眼睛,或是要你往後倒的練習,你才重新意識到自己的信任指數已經是負的。
原諒我不能講述太多這本《信任練習》的情節,否則絕對會剝奪你的閱讀樂趣。我連說出這閱讀經驗幾乎能媲美當年看《奪魂鋸》(我指的是第一集)可能都嫌太多了。在你翻開這本書之前,我不能成為任何聲音。只能告訴你一些籠統的訊息,譬如這裡面牽涉到的主題有:關於青春愛情的憧憬與誤解,師生同儕權力關係,校園MeToo。你絕對能讀到:非常細緻的演員內在世界,以及表演藝術工作者的自溺、市場矛盾以及現實困境。等到讀完還想深究文學價值的話,你能從小說創作的技巧與方法,用一個空拍的角度重新翻閱這故事。我說了這些,就是希望讓你願意自己蒙上那塊布,手無寸鐵地進入這故事的聲音。當你取下那塊布時,或許會像我一樣,迫不及待再重新讀一次。
《信任練習》分為三部分。時間是線性往下走,第二部分會開始進入某些回憶的蒙太奇。大致說來是用第三人稱敘事,但三部分的主要角色不同:
第一部分的主角是表演藝術學院裡的莎拉,故事圍繞在她與大衛的情感張力,以及尚未脫離原生家庭的青少年與現實、學校的摩擦。
第二部分的主角為凱倫,是莎拉的同學之一,時間推進,凱倫已長大成人。有趣的是,凱倫同時用第三人稱與第一人稱講述現在以及與莎拉的重逢。
第三部分非常短,一記狠狠的迴旋踢。我被踢得暈頭轉向,往回翻了半天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
其實從第一部分到第二部分,我就已經「被翻轉」得嘖嘖稱奇。沒想到還沒完。我忍不住寫信給編輯,釐清我的理解。某程度來說,這十幾萬字的信任練習(excersie)其實更像是信任遊戲(game)。手無寸鐵的我節節敗退,可幸的是,這位高竿的作者蘇珊.崔,讓我經驗橫衝直撞,卻毫髮無傷的超快感體驗。讀完編輯的回信後,我終於了悟書名「信任練習」的終極意義。
已經說得太多了。書稿裡面所有的筆記畫線在這篇推薦文裡都用不上。我多想再談談第二部分他們上演的那齣戲。以舞台做為故事場景,就逃不了戲中戲的安排。如何在小說的3D維度把戲中戲的2D化為加乘的4D,製造出一種不知到幾D的世界——這部分就留給戲劇愛好者自行玩味吧。
最後我想談表演訓練裡一個重要的概念,就是「預設」(anticipate)與「期望」(expect)的差別。演員要擺脫的是「預設」,而透過每次「期望」的「落差」走出戲劇的動線。簡單來說,像我一開始讀這本書的期望是:這是一個關於演員的故事。到第二部分發現不是,於是我產生驚訝、讚賞的情緒繼續讀下去。到第三部分這期望再次被打破,我產生疑問、不可置信、佩服與羨慕,並且意識自己完整實踐了作者設計的這套「信任練習」。
這種期望不斷「被翻轉」的過程,是近幾年類型小說/電影的主流元素。但老實說,翻轉的設計必須考量上述這種預設與期待的重重交錯效果,否則常會讓閱聽者有一種「被騙」的感覺。問題多半出在「誤導」方式的「動機」使用。誤導是一種有效的手段,但導去錯誤的方向後該如何再導回才是學問。而且那錯誤的地方,必定也要有些什麼有意義的東西才能讓人不出戲,不能是只為了騙而騙,隨便把人丟在沒有訊號的荒郊野外。然後突然電話響起,壞人出現,或是主角掉到洞裡……接黑畫面。
做為一位同為演員與寫作者身分的讀者,《信任練習》讓我羨慕又嫉妒。以讀者的角度,我羨慕這故事被執行得如此精準純熟;以寫作者的身分,我嫉妒蘇珊.崔能寫下一本把表演藝術的概念拉高到全體人性經驗的書,而非只是侷限於理解戲劇與舞台的小眾。我把這本文學性價超高的小說,比喻成時下主創們為之瘋狂的IP類型小說可能有些跳躍。但我前面說了,這確實是《奪魂鋸》等級的閱讀經驗。只是這裡沒有連續殺人魔,沒有屍體,沒有一推線索與翻轉翻轉再翻轉……噢,我錯了。其實有。
只是,它做為一種象徵手法,能重擊潛意識,留下餘韻。我說完了,你相信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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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處:《信任練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