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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演義》第74回「關雲長放水渰七軍」,寫關羽擊敗曹操手下大將于禁,于禁乞降。關羽連殺都不屑一殺,說怕玷汙刀子。小說寫于禁「拜伏於地,乞哀請命。」關羽責問他,為什麼膽敢反抗?于禁一臉無辜的答道:「是上面的差遣,身不由己,望君侯憐憫,誓以死報。」關羽不屑一殺,說:「我殺你,像殺豬殺狗一樣,怕弄髒刀斧。」于禁苟且偷生,活下來了;另一大將龐德則不屈而死。

這段描繪,把于禁寫得柔媚無骨,猥瑣鄙陋。真是這樣嗎?《三國志》只用「禁遂降」三個字交代過去,內情不明,並未像羅貫中那樣,把于禁抹黑得如此不堪。

羅貫中為何抹黑于禁?《三國演義》常藉著貶乙來捧甲,藉著抹黑某人,以漂白某某人。為了凸顯諸葛亮的智謀,便把司馬懿白痴化;為了凸顯劉備的忠厚,便把曹操塑造成奸詐小人;同樣的,為了反襯關羽的忠勇為愛國之本,便把于禁投降時的表現,加油添醋,描繪成貪生怕死的樣子。

所以于禁被關羽害了兩次,一次是在歷史裡,兵敗被俘;一次是在小說裡,作者為了美化關羽,不惜矮化于禁。于禁自此成為三國迷嘲弄的對象。

歷史無情,同樣投降,降了張飛的嚴顏,卻因慷慨就義的決心和演出,不但沒死,還被張飛延為上客,數百年後又被文天祥歌頌,成為「正氣歌」裡浩然正氣的代名詞。平平投降,怎麼差那麼多?

差別在哪?在於投降前的表現。

張飛破城,俘獲劉璋的部將嚴顏時,呵責嚴顏說:「我大軍攻來,你為什麼不投降,還斗敢抗拒?」

嚴顏回說:「本州只有斷頭將軍,沒有投降將軍。」 張飛大怒,下令斬首,卻見嚴顏面不改色,態度從容。回說:「砍頭便砍頭,發什麼火?」張飛和他英雄相惜,竟放了他,奉為上賓。

《三國志》和演義小說都記載這一段,也被視為佳話,若非張飛的氣度,嚴顏早進了忠烈祠。這和于禁一開始就投降,沒有殉難的決心,是不同的,再加上演義的扭曲,于禁的形象便差了。

于禁的悲慘還在後頭。他被關羽俘虜也就罷了,孫權斬殺關羽,于禁落在孫權手裡,待曹丕稱帝,孫權稱臣,把于禁送了回去,以示友好。曹丕以春秋時代荀林父、孟視明的故事安慰他,重新任他為將,卻又讓他去曹操陵園祭拜,曹丕事先派人在陵園屋裡畫上關羽得意、龐德發怒、于禁投降的壁畫羞辱他。鬚髮盡白、面容憔悴的于禁,不堪刺激,羞愧而死。

同樣投降,際遇有別,不只嚴顏、于禁,縱觀三國英雄,被俘後個個反應不一,命運不同。有人求生不能,如呂布;有人求死不得,如沮授;有人從容就義,求仁得仁,如陳宮;有人潑婦罵街,死得轟轟烈烈,如龐德。也有的像嚴顏一樣,被奉為上賓,階下囚變成座上客,如張遼。態度各異,後人的評價自有不同。其中必然有一些判定的規則可循。

什麼情況下投降可免於被批判?什麼是投降的藝術(或稱為技術)?粗略言之,可歸為三點:

一、棄暗投明,從昏君跳槽到明主,可。

二、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投降勝利者,押寶成功,選對績優股,可。

三、投降時態度不卑不亢為宜。亢者殉國,流芳百世;卑者投降,遺臭萬年。破口辱罵是死路一條,卑躬屈膝是奴才一個。上上之策,是慷慨激昂之餘,莫徒逞口舌之快,為彼此留點退路。以理性為依歸的正氣凜然,才有嚴顏、張遼的機運。

最後一點大概會引起爭議。這樣會不會唐突古人?明明是視死如歸的烈士,誰還考慮投降的方式?然而,看盡當代政治人物虛矯的表演和差勁的演技,我們不得不以今論古,留點想像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