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小說家的功課：點鐵成金

　　若不是裴松之蒐羅資料，加以注引，我們今天便只能看到陳壽以簡潔筆法寫就的《三國志》，小說家在寫作時便只能馳騁更多的想像力去編造故事。《三國演義》的文學成就無庸置疑，許多精彩情節並非虛構，而是史料本身提供了豐富的故事，然而這不表示小說家只要把這些史料翻譯改寫一下就可以了。小說家還要透過各種補綴、改寫，讓場面更玲瓏活絡，讓人物更栩栩如繪。

　　看看許攸棄袁紹、投曹操，和曹操相見，兩人的互動、交鋒，《三國演義》是怎麼描繪的。

　　在《三國志》，這一段只有個８字：「（許攸）來奔，因說（曹）公擊（淳于）瓊等。」

　　整個畫面是平的，一句話交代過去。像《春秋》往往一句史料，要發展成故事有賴《左傳》。《三國志》一語帶過，像教科書，變成電影畫面還要依靠裴注引用《曹瞞傳》。這一段這麼說：

　　公聞攸來，跣出迎之，撫掌笑曰：「子遠，卿來（有版本誤為「子卿遠來」），吾事濟矣！」既入坐，謂公曰：「袁氏軍盛，何以待之？今有幾糧乎？」公曰：「尚可支一歲。」攸曰：「無是，更言之！」又曰：「可支半歲。」攸曰：「足下不欲破袁氏邪，何言之不實也！」公曰：「向言戲之耳。其實可一月，為之柰何？」（下略）

　　用白話再講述一遍：

　　曹操聽說許攸來了，光著腳跑出來迎接，拍掌笑著說：「你一來，我的大事就成功了。」坐下後，許攸問曹操：「袁紹軍隊強盛，怎麼應對？現在你還有多少糧草？」曹操說：「還能撐一年。」許攸說：「不是這樣，你再說說看。」曹操說：「還能撐半年。」許攸說：「你是不打算破袁紹的大軍嗎？為什麼不說實話？」曹 操說：「剛才我是開玩笑的，現在只能撐一個月了，怎麼辦呢？」（下略）

　　這段記載，具體多了。但還少了什麼？寫成小說，不能只是你說我說，這樣好像廣播劇。人物還要有動作。《三國演義》第30回這般敘述：

　　……（曹操）聞說許攸私奔到寨，大喜，不及穿履，跣足出迎。遙見許攸，撫掌歡笑，攜手共入。操先拜於地。攸慌扶起曰：「公乃漢相，吾乃布衣，何謙恭如此？」操曰：「公乃操故友，豈敢以名爵相上下乎！」攸曰：「某不能擇主，屈身袁紹，言不聽，計不從。今特棄之，來見故人，願賜收錄。」操曰：「子遠肯來，吾事濟矣。願即教我以破紹之計。」攸曰：「吾曾教袁紹以輕騎乘虛襲許都，首尾相攻。」操大驚曰：「若袁紹用子言，吾事敗矣。」攸曰：「公今軍糧尚有幾何？」操曰：「可支一年。」攸笑曰：「恐未必。」操曰：「有半年耳。」攸拂袖而起，趨步出帳曰：「吾以誠相投，而公見欺如是，豈吾所望哉！」操挽留曰：「子遠勿嗔，尚容實訴。軍中糧實可支三月耳。」攸笑曰：「世人皆言孟德奸雄，今果然也。」操亦笑曰：「豈不聞兵不厭詐？」遂附耳低言曰：「軍中止有此月之糧。」攸大聲曰：「休瞞我，糧已盡矣！」操愕然曰：「何以知之？」攸乃出操與荀彧之書以示之曰：「此書何人所寫？」操驚問曰：「何處得之？」攸以獲使之事相告。……（下略）

　　比《曹瞞傳》史載生動的地方在於，《三國演義》多了許攸拂袖而起，趨步出帳這個動作，這一轉頭就走，把曹操嚇壞了。

　　然而曹操還是說謊，這不是面子問題，而是對許攸不信任，怕是來刺探軍情的，因此誇大說軍糧還有一年、半年、三個月、一個月，一路相瞞。這也使得一開始曹操見到許攸時又迎又拜又誇的舉止變得很謀略。也可見曹操身段之軟，心機之深。

　　另外和《曹瞞傳》不同的地方在於：本來曹操的糧食只剩一個月，《三國演義》嫌不夠刺激緊張，改寫成現在就沒存糧了。

　　可惜接下來這一段，問許攸怎麼知道的？許攸說是截獲曹操寫給荀彧的信件才知道的。這樣安排，卻把許攸給寫笨了。依《曹瞞傳》的寫法，許攸這個人判斷力是很驚人的，早算出曹操存糧不夠，不然也是眼光銳利，在對談中看出曹操在說謊，總之，許攸的確是個人才，袁紹不用，也是笨人一個。《曹瞞傳》這樣寫，就比《三國演義》改寫後要還得好。《三國演義》這部分改壞掉了。

　　《三國演義》的改編劇本有點鐵成金，也有點金成鐵的。

最新更新日期：97.0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