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二一七年,漢尼拔率領迦太基軍隊,在色雷斯曼奴斯(Thrasymenus)湖畔的山丘埋伏,以濃霧為掩護,居高臨下,對通過狹窄山道的羅馬大軍展開伏擊,一萬多名羅馬士兵或陣亡或溺斃。
兩千餘年後的一八三八年,英國史學家馬考雷前往羅馬,經過色雷斯曼奴斯平原時,捧閱李維《羅馬史》有關色雷斯曼奴斯戰役的描繪。同樣的時辰,同樣的季節,同樣霧茫茫,馬考雷爬到山丘頂端,眺望古戰場,清楚見識到漢尼拔部署所占的優勢。他在字裡行間閱讀歷史事件,在湖畔山間觀察戰爭現場,兩相映照,戰事的猛烈,歷歷如在目前。
安.法第曼(Anne Fadiman)在<身歷其境>一文(收錄於《愛書人的喜悅》(ExLibris,雙月書房)即以馬考雷這段讀書經驗為開頭。在書中敘述的地點,閱讀該本書;描寫哪裡,就在哪裡閱讀。安.法第曼把這套閱讀方式稱之為「身歷其境讀書法」。
「是什麼讓身歷其境的讀法,比置身他處的讀法,更讓我們書癡感動莫名呢?」安.法第曼自問自答道:「我想大概是因為我們的心靈之眼不夠進入狀況。」然而,我們不可能讀萬卷書之後行萬里路,只為實地閱讀,培養臨場感。大多時候我們不得不神遊天下,在考證和想像之間展開我們的閱讀與書寫。事實證明,這樣也可以得到很好的成果。李敖標榜不旅行、不出國,透過閱讀重建現場,《北京法源寺》寫得栩栩如繪,彷彿多次實地考察。
話雖如此,身歷其境的讀法自有其加分效果。之前或許在書房閱讀,自以為頗有所得,及至現場閱讀,參照作者筆下時空場景,發思古幽情之餘,遂有登泰山而小天下,臻於另一個閱讀峰頂之慨,此時才發現先前閱讀的任督二脈,其實並未打通。
因此在台北市圓環讀台灣史的二二八事件,在二二八公園讀白先勇《孽子》,在金閣寺讀三島由紀夫,其中滋味,必定和書房神遊不同。若能兼作田野調查,為學成就更不容小看。同樣和漢尼拔有關,日本學者森本哲郎三度走訪迦太基廢墟(今之突尼斯),並從迦太基出發,通過北非,穿越直布羅陀海峽到西班牙,越過庇里牛斯山,經法國,更偕同日本TBS電視台外景隊,僱了兩頭大象,沿著漢尼拔當年騎著大象翻越阿爾卑斯山進攻羅馬的路線,抵義大利。他以苦行僧的精神,去體會兩千年前漢尼拔作戰的艱苦,後來撰寫完成《黃金迷城迦太基》,對唯經濟是尚的國家發出警語。
「身歷其境讀書法」並非走訪一圈後再回家閱讀,而是到事件發生地點去閱讀(甚至於是溫故而知新)、去感受。發生地點還能步履走訪,想和書件情節的氣氛暗合,卻是可遇不可求。遠流出版公司「實用歷史叢書」每一本卷首都有一段「出版緣起」,說到學者陳寅恪的經驗:「在這一個圍城之日,史家陳寅恪在倉皇逃死之際,取一巾書坊本《建炎以來繫年要錄》,抱持誦讀,讀到汴京圍困屈降諸卷,淪城之日,謠言與烽火同時流竄;陳氏取當日身歷目睹之事與史實印證,不覺汗流浹背,覺得生平讀史從無如此親切有味之快感。」
這種快感,自非燈下窗前展書閱讀所能相比。
回到歷史現場!我們渴望得到更深一層的閱讀經驗,囿於主客觀因素,不一定能盡如人意。分享他人經歷,便成為次要選擇。遠流推出「走訪歷史」系列,便是這種經驗的分享,《走訪諸葛亮》是此書系推出的第一本作品。
即使不從忠孝節義的道德面來看,從讀史趣味和以古鑑今的角度,諸葛亮的能力、見解、生涯歷練,都是最佳的走訪對象。尤其他所服務的蜀漢集團,在大國夾縫中,不但要求生存,還要謀發展,以地處偏隅,財力人力俱乏的條件,卻打著「復興漢室」的旗號,試圖以最小的成本,求得最大的利益,類此高難度的操作,最是扣人心弦。諸葛亮雖然壯志未酬,其中的成敗關鍵最值得我們細品。
史學家姚季農<我對諸葛亮的認識>一文寫道:「諸葛亮是歷史上的名人,後人對歷史人物的評論,多是毀譽參半的,惟有對諸葛亮,只有『譽』而無『毀』。」四十幾年過去了,姚季農大概沒想到,他所謂沒人罵的諸葛亮,已有學者撰文批判,網路更有異議之聲。然而不論是譁眾取寵或見解獨到,終不能撼動諸葛亮的地位。事實上詆毀或過譽,都不是月旦人物應有的態度。諸葛亮畢竟是個凡人,有血有肉,有理智有感情,有過人的睿智,也有誤判形勢的懊悔,有冷靜的思維,也有理想與現實的掙扎,更有情感的負擔。不是戲劇小說所渲染的似神如妖,他只會調兵遣將,不會灑豆成兵,只會運籌帷幄,不會呼風喚雨,只會研判趨勢,成竹在胸,不會夜觀天象,預卜未來。
《走訪諸葛亮》站在身歷其境的出發點上,把諸葛亮行過的路徑,待過的地點,以影像呈現;並且透過文字,將諸葛亮從神人妖道、古今完人、政治家、野心者複雜且矛盾的形貌中釋放出來,還原為肉身凡胎,檢視他的生平、經歷、性格和評價。寫的是古人古事,行文之間卻很有現代感,整本書有趣而不枯燥,語法活潑、標題生動,是好讀、易讀、引人想讀的歷史圖文書。
最新更新日期:96年3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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