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離生於春秋時代──一個重義輕死、刺客風行的時代。在他前後,刺客以他們的悲情,寫下許多感天動地的故事:
- 西元前六一八年,魯國大將軍曹沫劫持齊桓公,迫齊國歸還魯國失地。
- 西元前五一五年,吳國公子姬光,派專諸刺殺吳王僚,自己繼位,為吳王闔閭。
- 西元前五一四年,吳王闔閭派要離刺殺吳王僚之子──公子慶忌。 •西元前四四?年,豫讓為替故主智伯報仇,二次行刺趙襄子。
- 西元前三九七年,韓大夫嚴遂,使聶政行刺韓相俠累。
- 西元前二二七年,燕太子丹遣荊軻刺秦王。
這些艱難任務,都接近我們現在所說的Mission impossible,其事蹟因此被渲染、歌頌,成為一種高尚的節操,為「重義輕死」做了最鮮活有力的註解。
黃驗(實學社發行人,以下簡稱黃):重義輕死的價值觀是怎麼產生的?為什麼那麼多人把生死看得輕於鴻毛,把承諾、恩遇、義氣看得重於泰山?
重義輕死的價值觀
鈕則誠(南華大學生死研究所所長,以下簡稱鈕):要離與孔子同一時代,孔子講「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講忠孝、恕道,但同一時代卻又有如此重義輕死的信念,可說背道而馳。孔子宣揚的是一種道,一種理想;刺客所追求的,則是政治上的現實。
在封建(封土建國)時代,人的生命價值、社會地位,與土地和統治者密不可分。
要離受命行刺時,吳王答應給他百里封地。人的意義,依附在「國而後家」的觀念上,這種觀念推到極端,就是成仁取義、移孝作忠,寧願忠於國家、忠於君王而死,不為個人的安危、福祉而「苟活」,把人情、倫常都撇開,也就是成全大局,看輕自己──包括生命。
黃:所以「以死明志」成為一種典範、一種崇高的道德節操。像燕國太子丹,與處士田光談了一席話後,說:與先生所言,乃軍國大事,請先生勿泄漏。田光認為「為行而使人疑之,非節使也」,於是以自殺來明志。刺客所奉行的,也是這樣的生死觀。
報恩與報仇
鈕:司馬遷有云:「士為知己者死」,你看得起我,我就可為你效死。刺客的第一個信念便是報知遇之恩。知遇與報恩是一體的,不僅是「士」或刺客,包括一般人都把受人知遇視為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負,因此用死來報恩是等值的,是崇高的。像專諸欲刺吳王僚之前,母親為讓他無後顧之憂,便以自殺來堅定專諸的決心;要離的妻子桑娃,知道了丈夫的毀家計畫
,雖是有怨有悔,最後仍「捨身取義」;令人動容的是《史記》裡「荊軻刺秦王」的故事中,荊軻為了投秦所好、取信秦王,便對叛秦投燕的秦國將軍樊於期借人頭。樊於期一聽是要行刺秦王,便二話不說,慷慨自殺,把頭顱送給了荊軻。這在現代人看來太不可思議,在刺客心中卻是理所當然:為了國君、社稷。
刺客的信念,先是報知遇之恩,然後是受恩人之付託,去報仇。
黃:報仇,一定被賦予一個崇高的動機,就像專諸所說,是為了「申張大恩大義於千萬人之上」。
鈕:此與孔子所提倡的民胞物與、人溺己溺的仁愛精神是背道而馳的。也許孔子所提倡的是比較弱勢(非主流)的價值觀。主流價值是俠義、征伐、權鬥、爾虞我詐、合縱連橫……這一套現實的價值,凸顯了孔孟理想的太過高遠,因此有人說:孔子楬櫫的正因為是個理想,所以才會被不斷地提倡。
「必死」的信念
黃:除了報恩、報仇兩大信念,另一個很堅定的信念就是「必死」──它使刺客大異於西方文化中的「殺手」角色。
鈕:東方文化中非常凸顯的一個特色是:人的名節遠重於生死。一旦行刺成功,就揚名千古,既能揚名天下,生死便無關緊要了,何況,刺死一個無道者,還能消弭一場戰爭,更是死得價值連城、死得其所,因而更加強了必死的決心。
黃:只具備信念還是不夠的。與荊軻一起去行刺秦王的十六歲少年秦舞陽,原是殺人不眨眼的冷面殺手,一入秦宮卻發抖起來,誤了大事。膽識,是刺客的第一要件。
超強的韌性
鈕:要離的膽識便是一流的。他公然折辱勇士椒丘訢後,研判椒丘訢會在半夜來尋仇,便夜不閉戶,躺在床上冷靜以待,不僅讓椒丘訢無法得逞,還羞愧的折劍而去。他對自己有一種強烈的自信,對別人則洞若觀火,其人格特質是很成熟的。
專諸為了行刺,特地去接受燻魚烹調技術的訓練,用廚師身分掩飾行動;要離迫於時間,無法接受養成訓練,便選擇了自殘的方式,用苦肉計去投奔公子慶忌。刺客更重要的一個條件是要忍人之所不能忍。要離斷臂、毀家、投靠慶忌後,被派去洗馬。徐國公主要騎馬時,要離被指定當「踏板」,彎身讓公主叔嬴踩在背部跨上馬去,這是何等嚴酷的考驗、羞辱!
黃:他心裡有許多掙扎,但為了任務,只好忍辱,展現最大的韌性。公子慶忌的侍衛之一凡夫,自許為勇士,不願像要離一樣當踏板,寧死而不屈,他與要離形成強烈的對比:刺客必定是勇士,勇士卻不等於刺客。
鈕:可以借用「勇士坦蕩蕩,刺客長戚戚」來形容二者的差異。刺客刺殺同志來澄清自己的嫌疑,他必須有勇有謀,所以長戚戚;勇士不一定有謀,可以率性而為,所以坦蕩蕩。
片面的正義
黃:專諸、要離雖有能力去完成一件影響深遠的政治謀殺案,卻不一定有能力去分析、明辨政治上的是非恩怨。只要派遣他的主謀者、政客,提出一套為民除害、弔民伐罪的說法,賦予刺客一個崇高的使命,也就慷慨赴難了。
鈕:政治上的是非難分難解,敵對爭權的雙方,往往都站在自以為正義的一面,都找得到弔民伐罪的藉口,但刺客可不管這些,也不需要追根究柢,他們受到知遇,連帶也就接受了知遇他的人的那一套正義了。
極端工具化的人
黃:也因此,刺客很工具化的,不僅是政權、政客的工具,他本身也相當工具化──正如此次決審委員詹宏志先生所說:他們把人情、倫常全部割捨,把一個有情的人轉化為一種冰冷的、單純的武器。
鈕:刺與被刺,雙方都成了工具。刺客為了行刺,為了目標而活;被刺者因為被刺客所鎖定,而凸顯了自己存在的意義和價值。
黃:伍子胥、專諸、要離,乃至整個那一時代的人,把行刺視為追求「高義」而模糊了事件的焦點。事件的真相是:以不義的手段,去申張主使者這一方所主張的「正義」,而不是放諸四海皆準的公義。
鈕:一方面,行刺是一種戰爭手段,最短兵相接的戰鬥,行刺的正當性便依附在戰鬥之名上面;行刺被賦予的「使命感」,重新建構了刺客的價值,於是把不義的成份給轉化掉了。
黃:要離被定位為「天下第一刺客」,不僅在於任務最艱鉅、承受的痛苦與壓力最重,還在於他行刺成功後所受到的心理衝擊和覺醒,為所有刺客中最強烈的一位。被他刺殺的公子慶忌,原本可以讓部下亂劍刺死兇手要離,但他卻阻止他們,還交待讓要離回到吳國接受表揚。他垂死之際肯定了要離的忠勇,這一轉折,非常震撼人心,瞬間讓要離對自己的行動起了徹底的反思和質疑。
刺殺與覺醒
鈕:本來要離看到慶忌隨便殺人,輕忽人命,加強了他行刺的決心,沒想到行刺得手後,被刺者竟說出動人心弦的話:「不可以一天之內死了兩個天下勇士。」如此肯定、包容、惺惺相惜的話,出自強人之口──被殺者竟有如此的胸襟來讚美兇手,這使要離對公子慶忌幡然改觀:他看錯人,也殺錯人了,原本要弔民伐罪,可以殺得坦然,但當他發現慶忌竟有如此悲憫、高潔的情操時,他感到自己殺錯了,行刺的正義動搖了,連帶對自己的自殘、妻與子的犧牲是否值得都起了懷疑,進而為他帶來非常致命的錯亂,他的價值觀頓時崩解,這是小說的最高潮,也是最令人激賞的地方。
黃:在東方文化裡,對敵人大都是以醜化、抹黑、打擊來代替敬畏。公子慶忌在被刺那一刻,對如此弱不禁風的斷臂刺客能行刺他這個「天下第一勇士」,表現的是驚訝與推崇、包容和原諒,他發自內心地敬畏要離,而不是以仇以恨的手段與要離同歸於盡,看到這裡,人的情緒千迴百轉,驚心動魄!
「正義」的錯亂
鈕:有時候,敵人或競爭者死了,另一方會產生失落感。要離一直為行刺而活,一旦目標消滅,加上發現自己看錯人,這是對要離心理上的一種殘忍和行刺。公子慶忌在絕望之際,選擇了消弭戰爭,成全要離,等於是把難題丟給了要離,要離在深省與內疚下,自感無法承受一輩子的心理負擔,而反過來向公子慶忌選擇了重義輕死的路。
黃:與曹沫、專諸、豫讓、聶政、荊軻等大刺客相比,要離的境界高出太多。荊軻行刺失敗時仍惦記著任務,說:「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意思是因為與太子丹有約在先,要生擒秦王,才無法行刺成功,他仍停留在任務得失上;要離卻已跳出了任務,而探索了行刺的本質。他起先只是聽命行事,從不懷疑行刺的正當性,此刻他向世人昭示:再偉大的正義都可能是片面的;一個替天行道的人,最後卻發現自己行錯了道!他的另一層意義是:在這世界上,信念與意志最清楚、最堅定的人(刺客)都錯了,其他的人能不擦亮眼睛,戒慎恐懼?
鈕:荊軻、要離都是任務取向,都有必死決心,但是,公子慶忌最後一刻的悲憫,使要離在這一份悲憫中洗鍊,重新認知行刺的「高義」和價值,因而發抒出屬於他自己的心聲,而不是刺客(工具)的心聲。這樣的互動,把自己的境界,乃至公子慶忌的境界都一起提升了,他們可說是相互成全了對方,相互浴血重生。
工具的蛻變
黃:對!這是非常深入核心的思維。刺客在最關鍵時刻逆轉了自己:我任務完成了,但是我做對了嗎?如此轉折,一個盲從者發現了真理,一個勝利者謙卑了下來,要離便是如此的從一個工具的角色,蛻變為具有獨立人格的刺客。說他是「天下第一刺客」,當之無愧。
鈕:《要離》可以說是一首刺客悲歌。小說中所刻畫的人物包括專諸、要離、椒丘訢、桑娃、梁玉,都有血有肉;小說情節高潮不斷,可以讓人一口氣讀完。透過這樣悲壯的故事,讓我們正視人的價值、獨立思考的價值,以及怎樣面對自己的生死,如此精彩的創作,與本屆【羅貫中歷史小說創作獎】首獎失之交臂,令人扼腕!
黃:天下第一刺客要離,向一件不可能的任務挑戰成功之後,接著又向人性最孤傲、最自以為是的心理藩籬挑戰,勇敢地揭穿了自我的迷障,可說是雙重的超越巔峰,它不僅是一部深刻的歷史小說,更是部精彩的人性讀本!
(本次對談內容取自《要離》,實學社出版,遠流發行))
最新更新日期:92.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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