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晉渡江偏安,桓溫自小胸懷大志,一心收復失土。年少時,父親被亂賊所害,家境漸趨孤貧;欣賞他的溫嶠、陶侃也相繼故去,把持朝政者又多是注重門第的世家大族,桓溫毫無機會一展凌雲壯志。
桓溫修煉靜氣,多讀兵書,暗學韜略,終於尋機西征成蜀,靖兵北域。憑著剛毅善謀、治軍有方,後來位至大司馬,總攬兵權。桓溫鄙夷無所作為的司馬皇室,因而日漸心懷異志。但是一股根深柢固的君臣觀念,卻又盤踞著他,在他心裡形成了交戰……
保住權位第一優先
顏莉(前實學社編輯以下簡稱顏):胡人入侵中原,晉室因而被迫東渡。桓溫從小志向遠大,十五、六歲就跟父親桓彝同守宣城,撥馬衝入亂軍之中,其雄烈氣魄與精湛武藝正是北伐的不二人選。溫嶠、陶侃對他頗為賞識;司馬岳、庾翼為他進言,朝廷卻封給他既不能帶兵,又不能參政的虛銜。桓溫這樣一個英雄人物,應該是朝廷急需徵用的將才,為什麼朝臣卻對他這麼排擠?
朱鴻(歷史系教授以下簡稱朱):這有很多原因。東晉那個時代,士大夫門第觀念很重,又都崇尚清談。論行軍打仗,只能靠勇於上陣殺敵的將領。這些將領大多起自寒素家庭,朝臣既看不起他們又必須仰仗他們,沒辦法,只好對他們小心提防。再者,朝廷屢次阻止桓溫北伐,原因在於一旦桓溫領軍北伐,政權的平衡被打破,利益面臨重新分配,這是朝廷朝臣很不願意見到的結果。
桓溫平蜀之後,軍威漸大;後來他又北伐成功,實施屯田制度,在朝臣眼中可不得了,根本是為了擴大部署。所以當桓溫收復洛陽、修先帝園陵,朝廷對桓溫這原本值得讚賞的行為,卻故意漠視及忽略。東晉局勢日危,桓溫一片赤膽忠心,朝廷卻只顧著防範他勢力坐大,最後終於貽誤了收復北土的良機。
顏:這聽起來有點可悲!東晉士大夫只圖苟安、眼光短淺,身處政權中心,只想保住現有官位與權勢,根本沒想到國家長此以往,最終可能面臨朝不保夕的困境。這大概跟權力的本質有很大的關係。
朱:沒錯。在政治上很重要的一點是,沒有任何事情比維護自身既有的利益與權勢還重要。我本來穩穩坐在高位之上,如今出現了一個極有抱負且手握重兵的人,這個人無庸置疑會成為我政權的最大威脅。我一定要大膽假設、小心「防範」,排擠有理想、有抱負、有能力的人,即使他們忠誠度再高,也不能冒任何風險,這就是最原始而根深柢固的保權心態。
顏:歷史上有許多大人物與桓溫一樣,處在國政紛亂、朝臣只求保官、自己卻欲力挽狂瀾的時代轉捩點上。這些人物的政治取向是繼續效忠或是取而代之?跟時代背景又有什麼樣的關係?
朱:自古以來,位高權重的功臣最是難為,內有勸進的部屬,外有虎視眈眈的政敵,因此曹操、司馬懿等人,都曾面臨是否取代現有皇室的抉擇與思考。以後來的岳飛為例,他一心收復國土,效忠朝廷,與桓溫志向毫無二致,但他們所處的時代背景,實在令英雄氣短。
岳飛武幹極佳,有驅逐韃虜、恢復北宋皇室的雄心,然而他最後冤死獄中,是「重文輕武」大框框下的時代悲劇。岳飛無心篡位,尚且遭死難;一向被傳有逆謀之心且手握大權的桓溫,能得善終已屬不易。在中國歷史上,南遷東渡的朝代中,有多少人北伐過?北伐的將領中,又有幾人能得善終?
政治人的雙重標準
顏:桓溫年輕時,自以為雄姿英氣可比宣帝及劉琨,曾有人將他比作王敦,他感到相當不平。以前他還讚賞溫嶠伐王敦,後來經過王敦之墓竟說:「可人,可人!」其心跡亦若是。是不是握有軍權或政權的人,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力,對於同樣的事情,會產生這樣「此一時、彼一時」的雙重標準?
朱:早期有人把桓溫跟王敦相比,桓溫認為對自己而言是種侮辱,但桓溫後來卻贊同王敦曾有的逆亂作為。這絕非「權力會使人腐化」可一言蔽之。桓溫所處的時代背景是他「變心」的重要關鍵。他忠君愛國,認為收復失土,讓百姓安居樂業是朝廷的責任,也是自己肩負的使命。但是,司馬皇室及整個朝廷同聲一氣,一再駁回他的奏表,對他十分忌憚。
桓溫平蜀之後,朝廷為了對他有所牽制,大封殷浩官爵,利用殷浩對他多所制肘,以免造成他一己獨大。桓溫的父親為了守護晉室,被奸賊害死,朝廷非但對桓家不聞不問;連溫嶠、陶侃等朝中大將舉薦、欣賞他,朝廷也故意冷落他好一陣子;如今他伐蜀成功,朝廷竟加封殷浩官爵,使他成了殷浩的下屬,這些都使桓溫忿然不平。
桓溫看到司馬皇室積弱不振,一代代君王都是襁褓中的嬰兒,甚至更有荒誕的司馬延齡,竟想讓男寵與宮女所生的兒子賡續王朝,這不禁令他懷疑:這個皇室究竟值不值得自己投注青春與血汗、冒死效忠?
顏:所以,桓溫原本是個有志氣、有節操的人,但是領導中心與政治環境的惡質化,卻使他起了權謀和私欲?
朱:的確如此。桓溫從懂事以來,以北伐英雄劉琨當成自己的行為典範。他後來偶遇劉琨府中歌伎,那歌伎說桓溫跟劉司空長得像極了,桓溫聽了,歡喜之情溢於言表,趕忙進內室整理衣冠,再讓歌伎細看。結果卻是說,桓溫處處都略遜一籌。桓溫相當沮喪,一聽完就昏然而睡,心中好幾天不爽快。桓溫這麼在意這件事,可見得他多想與劉琨一模一樣。他不是天生的梟雄,但自負的性格使他對整個大局失望時,心理上產生了巨大的轉變,這是可以被理解的。
不知為何而戰
顏:桓溫與桓沖潛入北域,他眼見洛陽漢人成為俎上魚肉的慘象,對清談之士更感到厭惡,收復失土的意志更為堅定;但是好友王羲之卻不以為然,他說他「心中想的是江東百姓,兵禍若再起,江東徵丁,又是一路哭聲。」桓溫心中不禁動念:「難道自己的北伐大業,竟是為了個人求名,而不是為了天下百姓?」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到底怎麼做才是對的呢?
朱: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問題。其實,王羲之與桓溫看法不同,並沒有誰對誰錯,只是正好代表世家大族與草莽將領對時局截然不同的觀感。晉室東渡之時,國仇家恨初遇,祖逖與劉琨的北伐,可說是正逢其時;然而到了桓溫這個時候,晉室偏安江左已久,一旦要北伐,難免要徵調兵丁,引起民怨,所以王羲之認為北伐的條件已經不存在;桓溫卻堅持認為國恥未復,怎可安於現狀?他們兩個講的都沒錯,只是更反應了「修內政」與「勤遠略」二者之間應權衡先後的重要。
顏:桓溫戎馬一生,他報效國家、屢立戰功、掌握軍政大權,從時局的演變看起來,他的攻伐,對當時四分五裂的中原,是不是仍具有某種歷史意義?
朱:桓溫的西征與北伐當然具有歷史意義。以當時的外族來說,各國強權迭起,勢力不容小覷。桓溫雖然攻伐有功,但是對於東晉而言,如何避免戰禍才是最重要的。晉室看重的是「只守不攻」──不在乎收復多少故土,只要能維護眼前的局面就好了。所以,謝安靠﹁淝水之戰﹂守住晉室,歷史上對其評價頗高,但是對於一意北伐的桓溫,評價就不然了。晉室東渡之後,如果有心,再加上桓溫的努力,應還是大有可為,只可惜東晉內部沒有一致的復國理念。
利益共同體
顏:既合作又鬥爭,這樣的政治關係好像一直存在於司馬昱跟桓溫之間。當初上表讓殷浩與桓溫節制相抗的正是司馬昱,殷浩北伐大敗後,司馬昱為了撇清,不再為之迴護。他看好桓溫可被期待的政治前景,轉向與桓溫結好。
他們二人約好,如果司馬昱比桓溫早逝,就必須禪位於桓溫;反過來,如果桓溫先走一步,那麼天下還是司馬家的。後來司馬昱死了,卻是將帝位傳給他自己的兒子,還遺詔「以桓溫輔政,依諸葛亮、王導故事。」由此可見,司馬昱甚有智謀卻毫無誠信可言,算是個手段高明的政治人物。
朱:東晉自渡江以來,氣勢便弱,皇室都要與世家大族互為幫襯,王導在當時權傾天下,所以有「王與馬,共天下」的說法。桓溫後來與司馬昱合作,扶立司馬昱為帝,自己身為輔政大臣,有點類似這種局面。
桓溫非常有才幹,因此有才幹也成了他起用人或尋找合作對象的標準。他對長子很不滿意,在幼子桓玄出生之前,曾打算將爵位傳給五弟桓沖,正是因為桓沖有才,這是桓溫的道德與價值標準。所以,桓溫願意跟司馬昱合作,可見司馬昱也不是個太差勁的人。
一道關卡,改變了歷史
顏:桓溫集大權於一身,廢去司馬延齡,推舉司馬昱為帝。以其如日中天的氣勢,要推翻晉室,簡直是易如反掌!但桓溫終究沒有取而代之,這又是為什麼?
朱:桓溫有強烈的進取、不為人所制的性格,眼見司馬延齡的荒唐,使他終於冒大不韙,行廢帝之舉。桓溫廢帝之後卻不自立,轉而擁立司馬昱,因為他既然無法走上篡立之途,就乾脆退一步做個掌握司馬皇室的人,這或許是他跟司馬昱結好的原因。可惜司馬昱登基之後,不僅未能如桓溫所願的當個傀儡皇帝,對於桓溫的諸多請求,更未一概應允。照理說,桓溫處於權力的巔峰,但他終究沒有像六子桓玄一樣,做出滅亡晉室、稱帝天下的篡逆之事,正是因為他心中有一道難以突破的名教關卡。
桓溫與司馬昱是否默契足夠到談妥禪位的問題,仍有待商榷。從小說來看,司馬昱確實利用了桓溫。桓溫將司馬昱捧上皇帝寶座,結果司馬昱不僅未遵守承諾,禪位於他,還遺命他「輔政」而非「攝政」。再加以桓溫認為自己絕不止王導、庾亮之才,所以他內心相當鬱悶,最後才將希望都寄託在兒子桓玄身上。
優美華麗的野心
顏:身為一位歷史學者,您對於這部歷史小說的評價如何?
朱:說實在話,當我聽到這部小說三十多萬字,而作者才二十多歲,不禁感到佩服萬分。尤其作者學的是動力工程學,而不是文史科系
,但是整部小說在文字的鋪陳、人物的描摹,以及詩詞、史地的「舞文弄墨」上,都令人印象深刻。作者能如此有毅力地做好史實考證,又有耐心完成這樣一部刻劃歷史人物的巨構,表現了她對於歷史與文學創作的卓越才華。
這部小說寫得極為生動,我讀到桓溫為父報仇那段,看到他的兄弟因為不了解他的苦心,幾乎要跟他斷絕關係、反目成仇,那種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非常具有戲劇張力;其他許多描寫,也十分具有「臨場感」,例如,桓溫衝鋒陷陣的英姿,桓沖單手將七、八斤的酒罈就著口往嘴裡倒、桓溫一人力拚江潘三子、石勒坐於牛車上的荒涼、北域以人肉為盤中飧的情景……
或許是作者意欲將桓溫與桓沖兄弟倆的手足之情描摹得更深刻,所以並未注意到桓溫與桓沖二人實際年齡差距;而陶侃與石勒逝世的時間前後也與正史略有出入,作者在小說中的安排雖然極具巧思,但若能更符合史實,或許更可讓這部小說做到無懈可擊,也更讓人見證到作者史料考證的不凡功力。
最新更新日期:91.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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