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研究院許倬雲院士曾經說過:「由漢朝以來,中國這一個共同體,歷經了諸葛亮的整合,王導在南方的整合,及王猛、李沖、蘇威、蘇綽在北方的整合;……這群賢臣的共同特點就是,他們的著眼點並不是短時間、一小部分人的利益,而是以長時間為考量,把族群的矛盾擺在一邊,把族群的利益擺在一邊,致力於族群的整合。」
王導的一生功過,後世評價不一。王陽明曾經借夢發揮,指出:「世之人徒知王敦之逆,而不知王導時陰主之」;而王夫之讀了司馬光《資治通鑑》後,眉批「王導之能秉政也,始建江東者也」。兩位學者的看法南轅北轍,形成有趣的對照。為此本社透過虛擬網路,讓他們超越歷史時空齊聚一堂,來一場世紀大對談,為讀者揭開這一頁歷史的迷霧。
■對談來賓:
王 導(東晉初年名相)、王陽明(明中葉理學家)、王夫之(明末大思想家)
■記錄整理:
王 爰(虛擬時空記者)
一個注重門第的時代
爰(虛擬時空記者以下簡稱爰):看您身披鶴氅,手執麈尾,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莫不是人稱「江左夷吾」的王導先生?
導(東晉初年名相以下簡稱導):不錯。(環顧四周,入座)我來早了嗎?怎不見那兩個後輩?
爰:他們馬上就會到了……(顯得有些興奮)不過真是巧啊!我剛好與您同姓呢!
導:是嗎?(淡淡看了一眼)我們很重視門第與出身,雖然同姓王,但妳是琅琊王氏的後代嗎?
爰:……
導:我們王家在兩晉歷朝為官,依「九品官人法」算屬於上品,所以男多娶公主,女多嫁皇族,與謝家、曹家亦通婚頻繁,出了「臥冰求鯉」的王祥、「竹林七賢」的王戎、「坦腹東床」的王羲之、「缸水習字」的王獻之,以及我這個「江左夷吾」,非但譽滿天下,名重當時,南渡長江後還獲得「王與馬共天下」的讚歎,這可不是其他王姓人所能比擬的。
爰:我們現在已不計較個人的出身,但憑本事能力任職。
導:所謂出身,並不限於家世背景,以妳所處的時代來說好了,畢業學校系所、隸屬政黨派系,甚至個人戶籍族群,那些也能當作「出身」;你們之中不就有很多人在求職、求官、求婚時斤斤計較嗎?話說回來,咱姓王的一向出類拔萃,據我所知,有個「經營之神」也與我同宗,他的家族在工商界稱霸,規模可不輸我們當時啊!
識人是成功的第一步
爰:啊!原來您也曉得我們這一代的事情?那麼可否請教您,面對如此競爭激烈,波詭雲譎的時局,該如何踏出成功的第一步?
導:無論處在什麼時代、環境,首先必須識人。所謂識人,套你們現在的話來說,就是跟對老闆,挑對部屬。拿我經驗看吧!西晉自惠帝以後,北方元氣大傷,上有問「何不食肉糜」的愚昧君主,下有只顧爭權奪利的皇室外戚,加上邊境那群虎視眈眈,伺機而動的胡羯,弄得連年征戰,民不聊生,早就沒有繼續發展的機會了。
為求生存,也為我那龐大的王氏家族,我暗中觀察良久,發現從小和我交情不錯的琅琊王很有潛力,值得投資,便毅然離開當時人人稱羨的東海王參軍一職,跑去做個小小的安東司馬,然後輔佐他一步步經營江東,建立政權。因此識人要從平凡中看見不平凡,尋常中看見不尋常,換句話說,瞭解一個人的過去和現在沒什麼了不起,厲害的是能預見未來,參與未來。
致力於族群融合
爰:不過您選擇了與司馬睿避亂江東,剛開始的發展也很辛苦吧!畢竟中國人的地域觀念濃厚,對江東人而言,你們是「外來政權」,難免會有隔閡。
導:若非局勢所逼,我也不願離開熟悉的北方,與琅琊王到陌生的南方發展。可既然這是唯一的選擇,就該排除萬難,好好地經營下去。我很清楚自己是外地人,雖然頂著世家大族的光環,以及琅琊王皇室的招牌,可在江東人眼裡,根本不值一文。
畢竟人家是多數者,向來生活安定,對於我們的加入,他們只當是難民,前來分享當地的富庶,所以處處嘲諷。不過為能得到他們的支持,我特地去學吳語,結交江東名士,甚至設法與他們通婚,並推薦江東才俊任官,厲行「本土化政策」,融合南人北人,消弭主客之見,共同為打造新晉室而努力。
(這時出現一位穿儒服帶儒巾的中年學者,手持一卷《資治通鑑》,翩然而至)
爰:啊!您莫不是明末清初的大思想家王夫之先生?
夫(明末大思想家以下簡稱夫):不錯。(坐定後,仔細端詳著王導)你便是那個讓晉室得以在江東延續的王導?剛剛聽你自詡如何致力族群融合,可我明明記得你特地為渡江的士人設立所謂的僑郡、僑縣,將他們和當地人區隔開來,這樣即使有心學吳語,結交江東名士,充其量也不過是你一人本土化而已,南北界線仍然分明。
導:唉!這是我一點小小的私心,在渡江之初所實施的「中原人士保護政策」。畢竟,融合與本土化不是一蹴可幾,為了慰藉那些離鄉背井的北方人,替他們組織一個社區,本意是幫助他們適應當地生活,便於管理照顧,可沒想到少數世家大族不願打破傳統,堅持與他們一貫的對象通婚、交好,以致族群整合的成效不如預期的好。
能臣也有凡人之私
夫:說起你的私心,可真令人扼腕嘆息。我肯定你開創新局的貢獻,你和謝安都是社稷之臣,而謝安的成就,是你在前頭給他奠定的,可惜你因一己之私,無法成為東晉的「純臣」;聞雞起舞的祖逖要北伐,你擔心他若救出被胡人俘虜的皇帝,那你和司馬睿在江東就永遠當不了開國君臣,於是打發他自己渡江去招募志士,結果善招兵不善撫兵的祖逖,白天一千個來,夜晚一千個去,即使擊楫渡江誓言收復中原,最後也心有餘而力不足。
導:話不能這麼說,試想一根腐朽的樑柱,即使將它拖離火災現場,還能架屋成宇嗎?要論中興之志,我可一點也不輸祖逖,你沒聽說我對那些沒有志氣的傢伙們在「新亭對泣」時翻臉罵人嗎?但想恢復大晉昔日雄風,則非琅琊王無法達成。你說我那是私心?這世上誰沒私心?我只是選擇一條對自己,對琅琊王,對大晉都最有利的路走罷了!只要在江東經營得好,終有一天會打回中原去。
夫:君子與小人不同,在於君子做錯事能坦承,而小人只會設法掩飾。姑且不論你偏安意圖,單是袒護王氏家族,就差點害得東晉夭折。看看你們王家人,無論賢與不肖,幾乎都讓你安插進官場,最後還養出個狼子野心的王敦來。要知「天下者,司馬氏之天下,非王氏之天下也」!
(這時突然出現一位身材瘦小但目光銳利的學者)
陽(明中葉理學家以下簡稱陽):好一個「天下者,司馬氏之天下,非王氏之天下也」!我乃王守仁,人稱「陽明先生」。(冷眼看看王導)人活在世上,要致良知。所謂良知,即是非之心,而是非兩字,是個大規矩,其巧妙處則端看個人如何體會、如何表現了。
自古忠悌兩難全
導:你意思是我沒是非之心嗎?對於堂兄王敦叛變,我也天人交戰許久啊!一個是關係密切的至親,一個是輔佐建立的政權,兩者猶如左右手般,失去任何一方都將成為遺憾。在這種情況下,什麼為是,什麼為非?親情重要,還是國家重要?旁觀者也許很容易取捨,但局中人無論怎麼做,都會覺得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夫:螞蟻懂得將食物搬回巢分享,母獅也懂得把獵物留待群體共嚐,何況號稱有感情有靈魂的人類?但我說過,「凡人之親愛其宗族也,亦各有道矣」!王敦坐大不是一兩天的事了,以你洞燭機先的睿智,不可能沒有任何一點知覺。當年周公就是看出他的弟弟管叔有叛亂之心,而事先將其調離都城,去監視殷商遺民,如果你早一步防患未然,又怎會面臨忠悌兩難全的窘境呢?
導:這說法恕我難以認同。你看管叔後來還不是叛變了?誰曉得他的叛變,是本來就包藏禍心,還是因為被調離都城,權力被削減,而心生不滿?我堂兄王敦的叛變,究竟是本來就有取代晉室的意圖,抑或因為皇帝開始寵信劉隗、刁協一干佞臣,並疏遠我,疏遠王氏家族,讓他心生不滿所造成的?
陽:依我看,應該是你默許暗示吧!王敦實際上不過是你的一顆棋子而已,否則為什麼當他欲殺周顗,而問你該何處置時,你卻三緘其口,任他把這麼一位忠臣殺死?你之所以遲遲不肯揮軍平亂,其實是在觀望局勢的進展,心想倘若王敦成功,則自己是他族弟,可同享帝王富貴,倘若王敦失敗,則自己是東晉開國功臣,亦不失顧命地位。等到王敦重病,你見勝負已定,方才擺出大義滅親的姿態,讓他去成全你的名節。什麼「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反正王敦、周顗都殞命了,非但死無對證,還被你拿來凸顯自己的德行。
夫:(看一眼王陽明)聽說你曾夢到身為王導僚屬的郭璞前來告知王敦叛變的真相?郭璞這個人雖精通易數命理,但他的話未必可信。但凡易數命理,問者不外財富、吉凶、婚嫁、壽命等末事,既然被問到的多是那類事情,那麼占卜者所熟悉的也多半是那類事情。我雖認為王敦的叛變,王導難辭其咎,但說他是背後主使者,似乎又失公允。畢竟他若有心,大可趁北方自顧不暇,南方根基未固時,夥同王敦攻佔建康城,又何須等到東晉立國後行動,徒留篡位之名?
官場詭譎,無為而治
導:老子《道德經》裡有段話:「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經過了堂兄王敦的叛變後,我突然有了這層領悟,畢竟居處高位,很容易成為眾矢之的;做得好,那是應該的,做不好,就會被口誅筆伐,因此每天得小心謹慎地說話、做決定,還要想著別又得罪哪個同事、哪個部屬,甚至執掌生殺大權的皇帝。什麼權勢、地位、財富,通通是妒忌、貪婪、罪惡的誘餌,能想到你當初功勞的人少,會眼紅你現在成就的人多。
夫:(歎氣)所謂「善始者易,善終者難」,你晚年為政寬和,網漏吞舟,原來是遭逢巨變後,感慨人心難測,官場難為,避免再出差錯,故而寧願事事不去計較,好明哲保身。
陽:(不屑的口氣)這不過是一種逃避的行為罷了!倘若你認為該對王敦的叛變、周顗的冤死負些責任,那在事件結束後,更應積極地為晉室鞠躬盡瘁,而非消極地設法遠罪避禍。人們都以為一個念頭起來,即使是不好的,但沒有去實行,就沒什麼關係,要知道只要念頭一起,便等於去做了,所以「一念之間」是很重要的。正因為你心中想避禍,致使為政過寬,連帶影響到當時的風氣,後來蘇峻叛變、桓溫坐大,能說與你無關嗎?
導:這就是你所主張的「知行合一」吧!這個觀點雖好,可看你,縱有滿腔理想抱負,一旦坦率得罪了當權者,還不是被貶到偏僻的貴州去,什麼也難實現。畢竟想有作為,就得不失權勢地位,要不失權勢地位,就得懂得圓融之道。
夫:像你這種八面玲瓏者,最適合擔任協調的工作了。說句心裡話,江東那種南北雜處、世族較勁的環境,還非得你這樣的人來佐理不可。
導:唉!大風刮倒梧桐樹,自有旁人道短長。我自認坦坦蕩蕩,問心無愧便好,至於你們是褒是貶,也無所謂了。畢竟我對東晉的貢獻,是有目共睹,任誰也抹煞不了的。
爰:聽了三位的各自表述,讓我對東晉初年的政局有更深一層的認識,真是獲益良多啊!至於王導先生的政治思想與理念、面對抉擇時的心境轉折,則留待讀者在閱讀《開國宰相:王導》時,去慢慢體會玩味了。
最新更新日期:91.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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