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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聖歎,這位極有個性的才子,誕生在孕育出無數人才的江南。他曾是「童子試」的榜首,少年時,佳名即傳遍鄉里;後來因批點《西廂記》、《水滸傳》而名噪天下。

  他曾在一場模擬考中,面對「空山窮谷之中,黃金萬兩;露白葭蒼而外,有美一人,試問夫子動心否乎?」的試題時,答道「動動動動動動……」連連書了三十九個「動」;諸如此類讓人拍案叫絕的對答,頻頻出現在他的人生中,直到死,也是。可是,他的父親金源張,卻是個最恪守儒家之道的人,管教小孩很是嚴苛,但為何生出了金聖歎這般「怪異」的小孩?

  奇哉!怪哉!金聖歎!

楊照(名作家以下簡稱):讀完這本小說後,金聖歎留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他是個打破規矩、不喜歡按照規矩過日子的人,當然,這是因為他才氣高。才氣高,當然聯想力就快,領悟力相對地也就高,這種人很難用一套東西去規範。這點,也是他最大的特色;再者,金聖歎是個極度狂傲的人--由本書所描述的,他生命中的許多故事可看出,甚至包括他最後的被殺頭。他這個特點,可用一句話來形容:語不驚人死不休,不僅是「語」,其實更是「行」不驚人死不休。金聖歎很脫出常軌,且他主觀意識上,就是想表現出跟別人不一樣。

江侑蓮(前實學社編輯以下簡稱):他的確跟別人很「不一樣」。我的印象中,金聖歎本就性格鮮明,是個怪誕、瀟灑的「才子」;讀了本書後,更加深這層印象。有關他的出生很是傳奇,傳說有很多種,作者則是採用了他母親臨盆時,夢見有仙女送一子至她懷中,且以金宅門前一株老槐樹的奇異生長,以及與文昌帝君同一天生日……種種烘托,襯出金聖歎不平凡的出生。

楊:這是中國人的「小傳統」習慣使然。在這種小傳統中,只要是稍稍有點名氣的人,種種關於這人的傳說就會源源不絕。

江:這也是中國人有情趣的地方,只要合理,人們也樂得去傳頌。例如,將金聖歎的出生與文昌帝君連接起來。文昌帝君主宰著士子的文運,從而可看出金聖歎在人們心中的地位,他是個才子中的才子,傳說是與事實有些牽連的。

詭異的才子溫床:明末.江南

楊:每個時代都會出現一些特立獨行的人,金聖歎之所以金聖歎,除了他個人所擁有的特質之外,最重要的,是他所生長的明末江南,最能培育出和容忍像他這種人。明末的江南是個值得大書特書的時代,那是最奇特、最熱鬧、最有趣的環境。由於江南的經濟復甦,和北方產生了一定的距離;再者是經濟重心和政治中心這兩者之間的張力拉到最大,在此種狀況下,江南擁有北方所沒有的活力,可是也永遠擺脫不開北方所帶給它的政治壓抑。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開始在中國歷史上,尤其是生活上有了不可思議的發展。

  我們可以這樣說:明末,在江南有一群人,有一個階層,他們想擺脫過去,不管是儒家的道統,或是正統的那一套價值。他們開始追求一個字──「奇」,他們凡事喜歡求奇,喜歡去尋找「奇」、「怪」的東西,這種情形雖然沒有那麼普遍,但有一個集體心態作基礎。例如,書裡面提到金聖歎喜歡讀《西廂記》──此書在當時是被視為「奇書」、「淫書」的。

江:明末的求奇,也是當時「浪漫思潮」的表現,就如魏晉時期一般,當皇帝荒淫無度時,知識分子報國無門,也陷入一種「虛幻」的近乎頹廢的氛圍中,以自尋生命的出路。明末的文壇,受了王陽明的心學及泰州學派的影響,產生了袁宏道兄弟組成的公安派,提倡「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文學風氣,並重視起小說及戲曲的文學價值,導致俗文學的興盛與流行,為當時《水滸》及《西廂》的盛行種下了因。

楊:湯顯祖的戲曲《牡丹亭》也是明末俗文學的代表。《牡丹亭》的故事是極度荒謬的:千金小姐杜麗娘在自家後花園裡作了一場春夢,醒來後,因過度想念夢裡的書生情人柳夢梅而去世;後半部是世上原來真有這柳夢梅的存在。有天,柳夢梅無意中看到杜麗娘的畫像,而心生愛意,尋訪之下,去到了她家,她因而起死回生。這故事特別之處在於,第一:情節沒有一處符合以往所謂的正統道德;第二:它完完全全地超越了一般的常識。中國傳統文化裡面,科學雖不發達,可是常識很發達。《牡丹亭》卻把所有常識都推翻,為了愛情,杜麗娘死了;為了愛情,杜麗娘可以復活……這是明末最熱門,最受歡迎的戲曲。從《牡丹亭》的故事,可以看出當時江南文化的特色,以及那個時代的氛圍,金聖歎就是在這種特別的環境(氛圍)中長大的。

《西廂記》等於淫書?

江:翻閱明末清初的文學史,我們可以明白,金聖歎受提倡反傳統的李贄影響頗深,他之所以有「六才子書」的觀念,就是受李贄的啟發。金聖歎帶給後人最大的影響力,即在於他對於小說戲曲的提升之功,他評點第五才子書《水滸傳》、第六才子書《西廂記》,刊刻出版後都造成轟動。探究他評點才子書之所以那麼突出之處,不僅選書特別--在當時,由於《西廂記》中,有一段對男女之事刻畫得較為露骨,被視為是敗壞善良風俗的「淫書」;《水滸傳》則被官方認為有煽動民眾對抗朝廷的反動意味,所以這二本書皆被列為禁毀小說。關於這點,陳登原先生在《金聖歎傳》中說,金聖歎「謂《水滸》之淫亂,即〈國風〉之好色;謂《水滸》之殺人,即《春秋》之弒奪,雖自具其理,未免震驚流俗。」再者,金聖歎犀利的用語,獨特的見解,盡情揮灑的文才,皆在評點時,展露無遺。

楊:我覺得金聖歎的評點文字特別在於:他內在有個重要的力量,想做到「語不驚人死不休」,所以他一直都很努力要講前人所沒有講過的,或特別的東西。這樣有好有壞,好處是:他的作品趣味性很高,可從其中看到不一樣的講法。因為中國文化大體來說,是壓抑、內斂的,不讓你太突出,也不太能夠讓你講別人沒講過的東西,金聖歎突破了這點。壞處是:在文字風格上面,金聖歎是中國文人中,極少數擅長使用「誇張」的修辭格,但也因此掉入為了追求「語不驚人死不休」,而產生邏輯上的矛盾。因為他很多時候講的,只為了強調他跟別人的不一樣,所以他前面講的和後面講的往往不一致。這點,東漢的王充和他很像。王充也是個怪人,他對自己所相信的事,必要講到極度誇張,從他的作品《論衡》便可證明。

江:在金聖歎的評點文字中,最可看出他文思迅速、觸類旁通的文才,在《水滸傳》中,有他對世人金錢萬能的拜金觀念,所抒發的二十四個「可歎」--這篇精采的文字,書中有錄下;在《西廂記》中,他曾寫下三十三則「不亦快哉」之事,如:「其一,推紙窗,放蜂出去,不亦快哉!」、「其一,作官,每日打鼓退堂時,不亦快哉!」、「其一,看人風箏斷,不亦快哉!」、「其一,讀〈媠髯客傳〉,不亦快哉!」這些「不亦快哉」都只是生活上的小發現,是一種平凡中的快樂,可見得金聖歎是個懂得生活的人。

楊:對於《西廂記》我存有一個疑問:此書在那個時代真的純粹被視為淫書嗎?在當時,「淫書」的定義又是什麼?有次,我讀到一篇龔鵬程先生的文章,其中提到,大陸的學者所挖掘出的「私生活史料」中,有一則是:明末世家大家閨秀的居家生活內,畫春宮、繡春宮,是家中姊妹或一代一代之間,最主要的活動,包括教育、娛樂。這個很令人震撼的資料!

  以往,這些大家閨秀給人的印象是每天關在門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從許多戲劇中我們看到,一個大家閨秀如果身體不小心被別的男子看到一部分,就要嫁給人家。這項資料透露出的,卻是完完全全不一樣的東西,包括對於男女之事,對於身體,對於性,這些觀念在明末的江南,從傳統的角度來看,真可說是「禮教崩壞」。所以,我們就可以明白為何《金瓶梅》、《肉蒲團》會在明末的江南開始流行,這是社會底層結構性的變化。

江:您提出的資料很令人驚訝。在小說中也有提到,當金聖歎應張溥之邀,前往參加「復社」及「東林社」的聚會時,看到的是兩方領袖沉醉在溫柔鄉中……由這種公開的文人狎伎之風,不難想像當時道德觀念的開放與寬鬆。

楊:即使在禮樂解構,講究奇情環境的江南,金聖歎仍有一點跟別人很不一樣的東西,他是我看過中國歷史上最witty的人。witty,是非常西方的概念,就像西方文化人常說你有knowledge、wisdom,這些都是形容一個人的智力發展。其中,有個很微妙的東西,是中國文化很難理解的,就是wit。wit不是智慧,也不是知識,而是在很短的時間內,用急智,機智,用很快的反應,表面上把問題擋回去(並沒有解決問題);或者把別人沒有想像到可以放在一起的東西,拼湊在一起,成了新的、另一種特別的東西。所以與其去強調金聖歎對於禮教價值的不同看法或破壞性,還不如由他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witty的人物,這一角色去接近。

  有關他wit的例子很多,例如,張溥去貫華堂聽金聖歎講課時,有一位學生與金聖歎的一段對話。學生問:「虎生三子,必有一豹,第幾個是豹?」金聖歎答:「第三個是豹。」問:「為啥?」答:「俗語說『一家子兩兒子,老大傻,老二尖,第三個該換換樣。』」問:「第三個若是雌的呢?」答:「雌能生豹,正好。」他的回答很有趣,幾乎是無厘頭的,這也是我覺得本書寫得最精采的地方。

江:可說那是「快問快答」吧。也由於他反應敏捷、好評論的習慣,如見有不對眼之處,則作聯評罵,因此得罪不少人。金聖歎不是個會藏起自己鋒芒的那種人,就因為這樣,最後蒙上了殺頭的大冤。

高度的戲謔,是不變的堅持

楊:是的,金聖歎一輩子都在耍他的機智,耍到一般人面臨生死大事、已經不能開玩笑的死亡,他還在耍這個機智。他臨刑前,告訴劊子手,如果先殺他,就送出手中握著的東西,等劊子手真照了他的話做,扳開他的手一看,只有「啊唷哇」三字……在這個時候他還如此,真是大大違反常人的想像。

江:金聖歎曾說,「啊唷哈哇」代表「生死歌哭」,少了「哈」字,或許是金聖歎對人生、對世間無言的抗議,或許他是想將這個「哈」字讓世人分享。

楊:「清」易「明」後,金聖歎堅持維持明末的求奇求變風格,繼續鬥嘴耍智。但清初的政治、知識界都在變。知識界由王陽明的心學,改換成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的實學,這是知識界的改變;清兵入侵中原,嘉定十日的大屠殺,江南社會環境不得不起了大改變。與金聖歎同期的文壇龍頭錢謙益降清了,如同大部分明朝人的決定,而始終堅持到底,則是金聖歎所選擇的路。

江:所謂「性格決定命運」,由金聖歎愛以白眼看人的個性看來,他最後的蒙冤,其實一點也不令人訝異。他的一生,是一則怵目驚心的才子誡:天生才子,切勿「恃才傲物」、「玩世不恭」,以免遭天妒忌。金聖歎這位「鬼才」,在胡適眼中是個「怪傑」,我覺得他是個能「勇敢秀(show)出來」的人,他的一生,活得似乎很是愜意;他所散發出的「大無畏」氣魄,值得讓人喝采。他的「狂」,其實只是他面對人生的一種態度,因為在他的思想中,「浮生若夢,人生幾何」是重重罩住他的問題,加上朝代更迭的民族情節,他只能說他想說的話,做他想做的事,了此一生。

最新更新日期:91.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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