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生女不名譽的出生，加上備受欺凌的童年記憶，成就了一個有著嚴重不安全感的趙飛燕，她內心深藏的憂患意識，使她在與成帝相遇後，衍化成峰迴路轉的計謀，將對手們一一除去。趙飛燕終於登上權力高峰，建構了一座看起來可以高枕無憂的安全堡壘，孰料成帝猝死，如大山轟然崩塌，趙飛燕失去依靠，被王莽貶為庶人，守成帝陵墓，趙飛燕在人生又回歸到一無所有的淒涼心境下，選擇了自殺。

　　她得了厭食症？

顏莉（前實學社編輯以下簡稱顏）：趙飛燕從寄人籬下的歌女，到飛上枝頭當鳳凰，得成帝專寵，生命處境由逆轉順。照理說，趙飛燕應該很滿足了，但人的處境不同，要求的東西似乎也不一樣，趙飛燕凡事先憂三分的性格，使她表現出一種無止盡的貪婪，似乎必須不斷地攫取再攫取，才能滿足她底蘊的不安全感。

王浩威（知名作家以下簡稱王）：從小說的角度來看，趙飛燕極為有趣──她是唯一以「瘦」出名的中國美女。當我讀到她「身材裊娜，腰如弱柳，舞姿翩躚，真是個身輕如燕」，這樣的美女卻讓我想到趙飛燕是不是得了「厭食症」。

　　「神經性厭食症」的患者除了厭食──吃不下或不願意吃之外，永遠覺得自己還不夠瘦、不夠美。她們如此缺乏自信，都是其來有自。以趙飛燕為例，她從小顛沛流離，沒有溫暖的成長記憶，幾乎都是在不安定的環境中成長，這樣的小孩通常心思敏細，懂得察言觀色，但缺乏自信，沒有安全感。

　　而且從許多針對「神經性厭食症」患者的研究中發現，有相當比例的患者曾在童年遭受過性傷害，趙飛燕曾被舅舅強暴，這也是她與厭食症患者巧合的地方。

不論趙飛燕是不是厭食症患者，在成長過程中，她必須看人家臉色，甚至受到性傷害，都是因為她的衣食溫飽全掌握在別人手中，因此，她會不斷地去尋求更多的愛與肯定。

顏：趙飛燕不曾享有家庭溫暖，這樣的小孩長大後，對取得的愛是否也會感到不信任？

王：確實是如此。趙飛燕需要大量的愛，但即使有個人明確表示愛她，她還是會感到疑惑，這是經驗造成的習慣性反應。雖然她擁有成帝對她的愛，但正因為對方是皇帝，宮廷中「先受寵、後失寵」的本質，正好不斷重複加強她對愛的不信任。因此，為了要保有愛與肯定不流失，趙飛燕顯得不顧一切。

　　像趙飛燕這樣在環境中受挫的小孩，長大後 ，處理人際關係也較為細膩──或者說較有心機。心懷城府雖是不幸的童年所養成的人格特質，但這不僅是她小時候的生存之道，也是長大後與人鬥爭及往往鬥勝的原因：因為不曾感受愛，所以為了保有寵愛，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因為懂得察言觀色，能縝密思考，進行各種計謀；也因為曾被無情地拋棄，長大後要對別人狠心，也比較容易，所以連小嬰孩也殺。

性愛需求的背後

顏：趙飛燕不斷地換男人，也是為了追求愛與肯定嗎？這樣的趙飛燕似乎不太可能對任何人付出真感情。

王：趙飛燕要的愛很多，包括來自成帝以外的愛，從小說中，我們看到她對性充滿了需要。若能回到歷史現場去看，或許可以發現，與其說她在享受來自不同男人的性愛，不如說她是在享受很多男人對她的迷戀。趙飛燕藉由男人（尤其是女人都想要的那種男人）對她的迷戀，更肯定自己的美麗以及值得他人寵愛。

　　像趙飛燕這樣的人，一旦愛上了某個人，一定會癡心到底。但從成帝死後，她既沒有殉情、也沒有削髮為尼，反而仍與男寵私通來看，她對成帝的感情也十分淡薄。

顏：女人對感情普遍缺乏安全感，趙飛燕的表現似乎尤其嚴重？

王：對，因為趙飛燕身處不安全感極為典型的漢宮，宮中的女性角色是中國歷史上傳統女性角色的放大──女人都要透過丈夫的肯定，才能證明自己的存在。尤其在宮廷中，丈夫要與幾十、幾百，甚至幾千個妃嬪共享，不安全感自然更加巨大。

　　趙飛燕對感情的不安全感像是個無底洞，即使吃再多、吞再多，永遠都還是有餓的感覺。趙飛燕認為要百分之百擁有成帝，才能確定每一天都被成帝所愛。所以成帝後宮女子以上萬計，卻仍無法擺脫趙飛燕對他的控制。

顏：成帝擁有極大的權力，但他卻甘於被趙飛燕所制，這是不是一種怕老婆的心理？

王：應該是。男女在微妙而細膩的親密關係中，可以看到對方不為人知的那一面。男人之所以會怕老婆，甚至受制於老婆，大多是因為這個老婆清楚地看到丈夫對她的在乎，以及丈夫最細微的人際脈絡，只要她將二者加以巧妙利用，就能以很小的力量，得到很大的效果。

　　以趙飛燕觀察敏銳的特質，一定能看到成帝的軟弱之處，例如她提供給成帝前所未有的性愛經驗，這種經驗像是春藥般，使成帝上了癮，從此離不開趙飛燕。而聰明的趙飛燕就利用成帝對她的此一需要，在各方面善加運用，完全掌握了成帝。

復仇之後的空虛

顏：在皇后許氏被賜死的那一剎那，趙飛燕一方面欣喜於報復成功；一方面卻又覺得一切的努力都沒有意義，可否談談復仇者的心理？

王：趙飛燕要愛之外，也要名分，這是種欲望的表現，由於欲望是個大黑洞，所以趙飛燕有了假想敵──許皇后。

　　當趙飛燕終於扳倒了許皇后，產生的卻是一種強烈的失落感。不過，趙飛燕看不清楚自己 ，也沒有自省的能力，所以失落感短暫停留之後，她又設定了另一個假想敵，展開下一場爭鬥。她的生命是空虛的，自我也是空的(empty-self)，一旦她打倒了所有的人，生命沒有了目標，內心的空虛感便會排山倒海向她襲來。

顏：記恨、復仇，這兩者之間的心態是如何連結起來的？

王：我們常說：「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復仇的決心很清楚，也非常有力量，這個力量與意志起自於「仇」的產生。在生活中，別人給我們挫折，但不一定會變成「仇」。仇的形成來自於別人傷害了我們最在乎的生命價值，這常會激起一種「自戀的憤怒」（narcissistic-rage），使人即使臥薪嘗膽也在所不惜。

　　許皇后與班倢等人對趙飛燕的嘲諷，不僅刺痛她的自尊，也凸顯了她一心想抹煞的過去。趙飛燕圖謀復仇時，以為經由復仇可以使受傷害的價值與尊嚴重新挽回，所以復仇意識強烈；然而目的達成後，才發現復仇也不過爾爾，並沒有預期的快樂，這是復仇者共通的經驗。

嫉妒的真相

顏：馮太后以身擋熊，令慌忙逃躲的傅太后大感羞慚。事後，元帝仍寵愛傅太后，但傅太后卻因老羞成怒而記恨，這一恨就恨了三十年，後來更非要置馮太后於死地。嫉妒真的能讓一個人變得這麼可怕嗎？

王：嫉妒是可以讓一個人變得很可怕。傅太后會對馮太后記恨那麼久，一定是因為馮太后以身擋熊傷害了傅太后的自尊。如果傅太后當初得寵是因為她也曾扮演保護元帝的角色，那麼馮太后的舉動，證明了元帝即使沒有傅太后，仍可保安然無恙。如此一來，傅太后自然會把馮太后純良的護主之舉視為奇恥大辱，永遠懷恨在心。

顏：「因妒生恨」，這樣的恨就像一個腫瘤，生命力非常頑強，如果這算是一種病，得到這種病的人可以獲得解救嗎？

王：嫉妒其實是一種能力，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嫉妒。能嫉妒別人的人，生命力都十分頑強，對自己的期待很高。

　　如果他很努力，仍然一直無法得到他想要的，別人卻輕而易舉地如願以償，嫉妒便會產生。有人哭一哭、氣一氣，發洩一下就了事；可是生命力頑強的人卻會因為自己曾有過的努力以及高度自我要求，而對此耿耿於懷，甚至記得一輩子，因此，對某人的妒恨也就永遠存在。這種妒恨是一種力量，而且可能是進步的力量，但應用到負面上，就會變得很可怕。
精神上的屈服。

顏：女人的撒嬌與撒潑，對男人來說，以乎都可以產生不錯的效果，趙氏姊妹對成帝雙管齊下，結果無往不利。是不是男人在女人面前表現軟弱，就注定了永遠被擺布的命運？

王：趙飛燕並不是一開始就敢為所欲為，甚至擺布成帝，她是經由一再嘗試、理智分析，確定成帝一次次地屈服、軟弱，已經到了不能沒有她的地步，才敢要求越來越多，氣焰也越來越囂張。

　　這就是屬於加強的部分。心理學上說try-error，也就是察言觀色的意思。男女雙方在爭吵時，女方大聲，發現男方害怕了，她就會更大聲；相反的，如果女方大聲，男方比她更大聲，這時，她就會知道自己尚無能力掌控局勢，所以就會變得小聲。在嘗試的過程中，結果是對的，就勇往直前；若是錯誤的，就從中學習，稍自收斂。

顏：趙飛燕掌握成帝的方式大概就是這樣一步一步地，最後使成帝在精神上完全屈服，心理學上有這樣的說法嗎？

王：有，心理學上常常談到精神上的屈服。例如政治犯總是那麼富有正義感、自我要求高、意志力強，可是在監獄中，仍可藉由心理學的方法，讓他們屈服。由此可知，任何人都可能使別人對他／她產生精神上的屈服，只要用對了方法。

顏：成帝迎趙飛燕的妹妹趙合德入宮時，披香博士淖方成就站在成帝身後不遠處說：「此禍水也，滅火必矣！」漢朝到成帝時，就開始揮霍先帝所累積的帝業，國力始衰，由此可否定論說是成帝耽溺於女色的關係？

王：我不這麼認為。如果說成帝對趙氏姊妹做精神上的屈服，就代表他是昏君，那麼這就是助長了「紅顏禍水」的說法，事實上，男人本身要負最大的責任。成帝只不過遇到了兩個太懂得男人心理統御術的女人，再加上本身的性格，才導致漢朝國勢日衰，並非全然是因為女人的關係。

擋不住的誘惑

顏：人們常說越不容易到手的事物，越能引發人們去追求或爭奪的興致。例如成帝初以百鳳寶輦迎趙合德，趙合德要有姊姊手書才肯入宮；又如成帝喜歡偷窺她洗澡，她偏不讓成帝看；再如成帝對她有戀足癖，她也不准他摸 ，成帝對她越加愛不釋手，捧如心上的一塊肉 。欲迎還拒的手段，是否更能掌握男人的心？

王：女方的欲迎還拒，就是在創造一種等待被征服的假象，對成帝來說，一切都太容易了，有點難度才能到手的女人，對他才更具吸引力。

　　雖然小說中將趙氏姊妹都刻劃得很美，但我相信「吸引力」絕對不是長相的問題。成帝貴為天子，女人一看到他，大多是心悅誠服，任其擺布，這或許反而使他覺得索然無味；因此 ，阻抗力越強的，難度越高，也越能滿足成帝完成某種征服的假象。趙合德對成帝的拒絕，讓成帝想去了解、去探索，這也就形成所謂的「誘惑」（seduction）。趙氏姊妹便是以這種看不清、摸不著、千變萬化、毫無規律可言的方式誘引成帝，結果使他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撇開女性主義不談，純就小說來看，趙飛燕悲慘的成長過程，使她擅於揣摩人心，圓滑地處理人際關係，並磨練出一套生存的手段，再加上懂得運用姿色，掌握男人心理，因此，十六年輝煌的漢宮歲月裡，她不僅擺布了成帝，也擺布了眾妃嬪與皇子的命運，而她自己卻永遠地被命運所擺布了……。

最新更新日期：90.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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