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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七賢」所處的魏晉之世,是一個「大黑暗時代」,人間的一切,都在黑暗中處於非常放縱狀態--法律與道德的放縱、思想與行為的放縱、權力與謀殺的放縱。放縱的結果,整個社會成為「權謀的溫床」、「名士的屠場」、「道德的墳場」。其中最怵目驚心的是知識分子大量被殺,名士們一批批被趕進了屠場。在這樣險惡的政局下,出現了「竹林七賢」,以及他們「放蕩的人生」。

黃驗(以下簡稱「黃」):《山居筆記》一書的作者余秋雨先生,在〈遙遠的絕響〉一文中指出:魏晉之世,是無序和黑暗的「後英雄時期」:英雄相繼謝世;但英雄的激情還在、後代還在、部下還在、親信還在。過去被英雄們的偉力所掩蓋和壓制的各種社會力猛然湧起,為自己爭奪權力和地位。他們與過去英雄們相比,低了好幾個社會價值等級,密謀遠圖不見了……代之以明爭暗鬥、上下其手……

  只存權謀與利害取向的社會,在歷史上俯拾皆是,何以魏晉之世特別演變成「名士的屠場」?是不是有一種致命的政治文化,讓名士們盲目地踏上他們的不歸路?

政治家族用心用計

唐翼明(以下簡稱「唐」):竹林七賢所處的這種亂世,其根本亂源就在門閥士族相殘所致,也就是政治世家玩弄家族政治的惡果。

自從漢武帝獨尊儒術,在太學中設十三經博士,為「學者參政」開出一條大道,學者也逐漸形成世家,有些大學者世世代代都是大儒,並且能夠「通經治世」,通經,就等於治世。如此一來,若干學者世家代代當官,像楊脩,四世三公;袁紹,也是四世三公;荀彧,同樣數代皆位居顯要。


  這些政治家族,勢力龐大,壟斷了政治權、經濟權、文化權、軍事權,也成為政爭的主角。史學家陳寅恪先生指出,東漢末年的黨爭,就是統治階級內部兩大集團──門閥士族與皇族宦官(含外戚)的鬥爭。《竹林七賢》所寫的曹魏與司馬氏之爭,基本上是前面兩大集團之爭的翻版。曹操雖是宦官之子,長期掌權後已轉變為門閥士族的代言人。加上宦官集團勢力不再,政爭便發生在政治家族之間。


  政治家族林立,每一個家族又都是聲名顯赫,像夏侯氏、曹氏、司馬氏、王家、楊家、荀家……等,沒有一家獨大,每一家都有左右政局、主導變局、把當權者取而代之的實力,因此,鬥起來便非常激烈。《竹林七賢》寫這一段歷史,讀起來令人很感慨。


黃:這些坐享政治資源的高級知識分子,不僅擁有「通經治世」的圖騰,而且還有家族圖騰,他們在本質上都是壟斷性、排他性的,也難怪在政治的對立、激化之下,殺起來會如此用心用計,把整個時代化為名士的屠場!


唐:這些名士基本上都是參政的,包括竹林七賢的嵇康、阮籍、劉伶、山濤、王戎等人都不自外於政權,他們後來之避世,是因為曹氏、司馬氏的互鬥惡質化,而不是名士本身自命清高,不屑於政治。

「清談」與「放蕩」合流

黃:我們一般容易把「竹林七賢」視為「清談」的同義詞,其實兩者是不等同的;已故國學大師錢穆先生曾說:「當時名士清談,特如鬥智。」「清談」的定義、內容為何?

唐:所謂魏晉清談,指的是魏晉時代的貴族知識分子,以探討人生、社會、宇宙的哲理為主要內容,以講究修辭與技巧的談說論辯為基本方式,而進行的一種學術社交活動。

  魏晉清談的主要著眼點,是認為六經乃聖人的糠(粗糙部分),應該努力探討聖人所不言的性與天道,以便「援道入儒,融合儒道」。他們最常談的是《周易》、《老子》、《莊子》(稱為三玄),因為「三玄」是那些醉心於哲理、希望融合儒與道的魏晉清談家的最愛。不熟悉「三玄」,幾乎就沒有清談的資格。

  至於「竹林七賢」的故事,盛傳於東晉以後。七賢的處世態度因此廣為世人所仿傚,而「竹林」一詞,幾乎是清談、隱居、避世、飲酒、放達……的代名詞。他們的作風,在魏晉思潮發展史上影響很大。但是,他們的清談,精確一點來說,是「變形的清談」,是將「清談」與「放蕩」合流。與正始年間何晏、王弼、曹爽等典型的清談,形式上已大異了。

黃:雖然統稱為「七賢」,各人的際遇、對當局的好惡也不盡相同。嵇康是曹操的孫女婿,在魏朝掛個小官職,後雖辭官,感情上仍偏向曹魏,對司馬氏採取不合作主義;阮籍之父阮瑀,與曹操頗有淵源;阮籍被曹魏的政敵司馬師硬拉到麾下,後來為了逃避司馬昭的提親,阮籍冒死大醉六十日。至於山濤、王戎,與司馬氏的關係就密切多了。

七賢的政治算盤

唐:嵇康看不慣司馬懿集團那群名士,口稱仁義,心裡卻盤算如何翦除異己。他自知性格剛直、嫉惡,一定為「世教所不容」,所以隱居山陽;阮籍、向秀的態度接近嵇康。

  山濤和王戎比較另類。在司馬懿發動「高平陵事變」,大將軍曹爽(也是清談名士)被殺時,山濤「隱身不交世務」,一則避禍,一則觀望,以免淪為兩大集團政爭下的犧牲品,他勸石鑑「勿事馬蹄間」,但當司馬氏奪權的大勢底定,山濤便主動向司馬師求官。所以,名為七賢,彼此政治算盤卻大相逕庭。

黃:嵇康在與山濤做竹林之遊時,就已看出山濤這種政治態度,所以當山濤要辭官而推薦嵇康出任時,嵇康便寫下了〈與山巨源絕交書〉,一方面對山濤表示不齒,一方面向奪權的司馬氏表示不合作態度!

唐:竹林七賢是共同結合在老莊哲學的外衣下,以一種不問世事、放浪形骸的態度來迴避當時的政局,是「清談」與「放蕩」的合流。他們飲酒、避世、作官而不辦事、放達不守禮法等特色,在清談名士之中,廣泛地受到稱讚、宣揚與仿效,這是政局對知識分子壓迫所導致的結果,而這個結果,回過頭來又成為對掌權者的一種嘲諷,讓當權者感到芒刺在背!

黃:小說在這方面作了若干的發揮,避如酒鬼劉伶在「黃公酒爐」當眾赤裸裸的演出;范粲太守因為魏少帝曹芳被權臣司馬氏所廢,魏的江山幾已淪為司馬氏所有,因此他一直乘坐在馬車上,數年不下車,誓不踏上變色的國土;太學生秦秀在皇城前面的御道上當眾大便,便完,跟劉伶說:「有的人就可以在皇帝頭上大便(指司馬氏為所欲為),為什麼我不能在皇城前面大便?」諸如此類的放蕩,不只是宣洩而已,還達到了刺激當道效果。

唐:《世說新語》一書提到:王導曾向晉明帝分析司馬懿創業之始,採取的策略便是「誅夷名族,寵樹同己」。司馬懿的奪權代表作「高平陵事變」,把親曹魏的何晏、曹爽等八大門閥士族大事屠殺,之後,王凌不服,又殺王凌、王廣父子;司馬懿之子司馬師奪權時,以謀反罪名,把「不交人事」的夏侯玄,及清談名士李豐等人誅殺,之後,毋丘儉、諸葛誕反,也都被誅三族;司馬師之弟司馬昭奪權時,以「不孝」罪名,殺嵇康和呂安。

被顛覆、解體的價值觀

  何晏、夏侯玄、嵇康是魏晉三大親魏名士集團的領袖、最負盛名的清談家,分別被司馬懿父子三人誅殺。從這一片殺聲中可以看出:

一、 殺人的都是名士,被殺的也都是名士。司馬師與扮演劊子手的鍾會,都是清談名士。殺人,表面上看是奪權政爭,骨子裡是門閥士族的惡鬥,一殺便是八家二十四族、五家十五族。這樣,才能把具威脅的家族勢力剷除。

二、 學術思想的分歧,是政治衝突的導火線。清談名士中,持「才性合」的傅嘏、「才性同」的鍾會,都是司馬氏的人;持「才性異」的李豐、「才性離」的王廣,是曹氏的人馬。陳寅恪先生指出:「才性四本論」不只是學術上的見解分歧,而且是政治立場分歧的延伸。當政爭尚未激化時,不同的學術觀點尚可就學術論學術,一旦政治對立、激化,則學術思想的分歧往往成為衝突源頭,成為祭品。古今多少奪權鬥爭,都是從學術文化上點火的!

三、 裙帶關係的錯綜情結。門閥士族之間通婚風氣極盛,當政壇相安無事,這種裙帶關係是鞏固政治家族的手段;當殺機一起,便相互牽連,殺來殺去不是親家就是女婿,不是舅父便是媳婦,令許多未被牽連的人坐立難安,疑慮日深,政局隱伏著更多不安定的因子。

黃:當奪權的利益大於一切時,裙帶關係成為被利用、被扭曲的一種媒介,人性所有醜陋面全都現形:兄弟相互出賣、父子相掩飾、夫妻相詐騙、朋友相暗算……小說《竹林七賢》便是赤裸裸地呈現這種現象。像司馬師的五個女兒跪成一列,向她們的後母羊徽瑜(司馬師之妻)哀求,請後母向她們的父親求情,放過她們的舅父一命,這個情節令人驚心動魄;像荀彧家一門三寡,婆婆效忠漢室劉氏,兒媳婦是曹操之女效忠魏室;孫媳婦是司馬昭之妹自然效忠司馬氏。一門三寡政治立場勢如水火,因此,荀家的倫常關係被衝擊得體無完膚。價值觀被顛覆、解體,看在竹林七賢眼裡,頗為無奈,其放蕩作風便可以理解了。

唐:受竹林七賢的影響,清談名士多放蕩之士,其末流者,只知放蕩而已。東晉王恭說:「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這是竹林精神的一種變調、曲解。

積極的士大夫精神

黃:史學大師余英時教授在您的大作《魏晉清談》一書的序文中說:「我始終認為自漢末到魏晉,士大夫的精神還是有其積極的、主動的、創造的新成分,不僅僅是因為在政治上受到壓迫和挫折才被動地走上了虛無放誕的道路。這個成分便是『個體自覺』或『自我發現』(Self-discovery)。這一卓見,我想可以引用,拿來對照閱讀《竹林七賢》這部小說。在讀過這一套八十多萬字的長篇之後,對它的評價如何?

唐:《竹林七賢》大抵是描寫自「高平陵事變」到司馬炎稱帝這十七年間的政局激盪,正好是魏晉清談形成、奠基的關鍵時期,也是權力爭奪得最赤裸血腥之際。作者對政治、社會面貌呈現得非常真實,政局的暗潮洶湧、人性的明暗、社會的詭譎氣氛……都描寫得很深刻、很精彩,尤其對於諸多歷史事件、龐雜的人物及他們錯綜複雜的關係,透過小說形式舖陳出來,更不簡單。這個角度來看,《竹林七賢》是很成功的歷史小說。

  但我們嚴格來看,有些情節交代不足,譬如清談的進行,有其一定的形式、程序等規範;「才性四本論」的思想內容、嵇康的學術觀點等都比較簡略,不夠嚴謹;其他像部分人物的年齡考證、使用語言也值得推敲;像少女紅雪以現代偶像崇拜般的精神追著向秀到山陽竹林,都太過於現代化……。但整體而言,如果我們取其精神,《竹林七賢》仍是一部可讀性很強,值得我們一起來共賞的歷史小說。

「有樣學樣」的社會

黃:竹林七賢所試圖去影響、改變的這個政局、這個社會,終究改不回來。司馬炎篡魏,成為最後的贏家。傳位至兒子司馬衷,立即發生長達二十多年的「八王之亂」。司馬氏子孫,從曹操、司馬懿身上「有樣學樣」,並且發揚光大──不能掠奪別人,就掠奪自己人。不論是家庭風格、社會風氣,乃至當權的作為,都會讓人「有樣學樣」,壞的,一學就會;而且越學越惡質;好的,則必須點點滴滴、日積月累、數十年後,才能蔚然成風。這是任何一個時代都值得深思的課題!

最新更新日期:90.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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