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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顆傳承數千年,象徵真命天子信物的龍玉,被十全老人乾隆帝一手決定了它的命運。慈禧太后知道了這個駭世機密,陷於極度驚恐與頹喪中。她與光緒帝因此產生了致命的矛盾,她對時代的去向產生了不可告人的定見,她對戊戌變法也因此採取了讓改革與保守兩敗俱傷的下策。一切的情節發展,環繞在她的觀念抉擇的機密中。

賴義龍(以下簡稱「」):《慈禧祕史》是一部非常精彩、獨特、帶有推理色彩與異國情調的歷史小說,以清宮為舞台、慈禧為核心、以乾隆帝的「龍玉」來串場,以戊戌變法的風暴為壓軸,架構而成的一部長篇歷史小說。

  所謂的「祕史」指的是:當慈禧走到時代的關卡,面對傳承興亡的掙扎、抉擇時,心裡那個不為人知的祕密。她的「祕」,是關係一個朝代的興亡、一個時代的走向,而不是一般的內幕、八卦之類的祕聞。

孫小英(以下簡稱「」):它的原書名叫做《蒼穹之昴》──天空裡的昴宿星。昴星代表富貴與力量。小說情節便是環繞在昴宿星這個話題逐步推展:一個靠撿拾街道上冰凍的牛糞馬糞維生的窮小子李春雲,遇到了占星師白婆婆,白婆婆說他是天上的昴宿星降生,他的命與乾隆、秦始皇一樣,未來將「盡取中國一切財寶納入囊中」。她的預言,支撐著歹命的李春雲活下去,當他兄長死於饑饉後,他自閹入宮,經過一番奮鬥與賣命,成為慈禧身邊的大紅人,接替李蓮英之位,真的應驗了白婆婆的預言。

賴:白婆婆這個傳奇人物是個「先知」,她預言梁文秀(光緒十三年狀元)、李鴻章、慈禧太后的未來,更預言袁世凱會滅了清朝。

  她有如天命運行的象徵,無所不在,因此小說中可以看出,她每於關鍵時刻便出現在歷史的重要轉折點上,預言未來大事。

孫:白婆婆特別關愛的梁文秀,命運非常奇特。庶出的他,在家裡沒有地位。他去陪哥哥應考,以壯哥哥的聲勢。誰知哥哥落榜,他卻中了舉人,接著又經過一番奇遇而成為狀元,被禮部尚書、光緒帝老師楊喜楨所賞識,納為女婿,並因此捲入了戊戌政變,相對於那位連續應考七十年,已屆九十幾歲,還從杭州趕赴北京,參加四年一次「京試」的老舉人,梁文秀可說是科學制度下的一個反諷。

賴:本質上,梁文秀是叛逆的、敢於向禁忌挑戰,不按牌理出牌,放在以科舉取才、循規蹈矩至上的世界裡,梁文秀不可能出頭,但是時代卻常有巧思,往往會讓這種不受羈絆的人撞開價值觀的巨網,撞出一片天來。

孫:小說裡有許多類似的,命運與現實交纏碰撞的痕跡:梁文秀與他的隨從、拾糞小子李春雲,二人原本情同手足,後來李春雲效忠慈禧,梁文秀成為光緒帝非常倚重的心腹,並參與謀劃,在馬家堡東站刺殺慈禧。彼此各為其主,而必須勢如水火地對立,真是無奈啊!

  慈禧與光緒的「母子戰爭」,是守舊與革新二股勢力的鬥爭,但在現實中,慈禧是那麼疼愛光緒,不忍讓他陷於國事重擔的折磨,時代不可抗拒的改革步調,卻摧毀了母子關係。在李春雲眼中,慈禧與光緒並沒什麼仇恨,都是底下一批人為了權力而把母子關係搞壞的。

執著於權力的魔女

賴:談到這裡,就必須探討小說的主題:「揭開『龍玊』傳承之謎」,「龍玉」是作者創造出來的一個象徵──一顆從堯舜禹湯便已存在、「真命天子」才能擁有的信物。當它傳到了十八世紀中葉的乾隆帝時,正值東、西方文化大交會,乾隆因緣際會,接受了郎世寧等義大利傳教士引進的西方思潮,對天文、藝術、數學、物理等現代科學都深為著迷,因而自行鑽研了許多西方知識。在精神上,乾隆帝逐漸蛻變為一個開明的君王。他有感於子孫一代不如一代,便一手決定了這顆龍玉的命運──象徵他要終結帝位傳承觀念,讓一個嶄新世界到來。

  但他的繼位者都被蒙在鼓裡。慈禧太后在驚聞了這個機密後,很難接受,難怪她自我安慰地說:光緒帝雖然沒有了天命,卻還有乾隆帝血統中流傳下來的優良天賦!

孫:在幻想中,不斷與慈禧對話的乾隆帝,對她有很大的期許,告訴她:「妳必須以觀世音菩薩之身,戴著夜叉的面具活在世上。」他並且要她「做一個執著於權力的魔女」,慈禧最後終於在大勢所趨之下,當了權力的魔女。

  從這個角度看,作者是把悲劇做了一種創造性的詮釋:慈禧做為清朝終結者,比誰都清楚一個龐大帝國日益衰退的窘境。她既無力挽救,乾脆讓局勢轉向比較有利的方向發展──乾隆帝所說的:為天下開萬世太平,而不再執著於維繫那個腐朽衰敗的帝國。基本上,這是相信慈禧有她的善意──一個從二十七歲就垂簾聽政長達四十七年之久的國母,我們有理由相信她的求治之心,不會自暴自棄到想要毀掉社稷蒼生,她在死前殺了光緒帝,讓大清走向另一種結局,其動機,可以做各種不同的理解,作者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嶄新的思考角度。
變革大師的時間藝術。

賴:大清的結局,是一個很嚴肅的課題,一個企業組織管理上的問題:立國二六八年的清朝(百年老牌企業:大清公司),在走到企業生命周期(生存期、成長期、成熟期、衰退期)的第四階段時,如何振衰起弊,浴火重生?清朝在衰退期的轉折點上出現了最後掙扎重生的契機──戊戌變法。一群滿腔熱血與理想、力圖振作的人士,想迎合新時代之君(一個無可挑剔的天子)光緒帝,再造清國,可是失敗了。在人類政治史上,或企業史上,「變革大師」最常碰上的難題就是:變革時機與執行策略。戊戌變法的有識之士,只知要「變」,卻不認識變的本質,必然的招致失敗。

孫:康有為等革新派企圖在三年內變法成功,便顯出其急躁冒進性格。正如曾任日本首相的伊藤博文對梁文秀說的:日本推行幾十年的維新過程中,有許多志士犧牲了性命,伊藤自己也經歷過多次生死關頭而苟活下來。

  梁文秀在檢討變法失敗時,對日本記者說:「你這樣一個平民竟然會說幾種外國話;我們的同志卻無人能懂外國語。憑著跟不上時代的學問,意圖改造國家,真是太愚蠢了。」

賴:在組織的變革中,「時間的藝術」非常重要,從宏觀角度看,一個規模龐大的組織體,可能在發展到數十年,甚至數百年後,才出現了最佳的改造契機,因此,「何時」改革,對變革的成敗攸關重大;「耗時」多久,更是一門學問。從西元一六四四年就創業成立的「大清公司」,到一八九八年戊戌變法時,已歷二百五十多年,這一蛻變轉型的工程,豈能急於以「三年有成」來遂其改造之夢?

  如果花三十年時間來做變革,而能再創大清公司的第二春,這三十年是何等的廉價啊!

  組織變革所常見的一個問題就是人的問題、觀念的問題,簡單地說,就是改革者與被改革者的問題──新舊兩股力量交纏,拖垮改革之路,戊戌變法也是走上這種覆轍。

孫:變法派的譚嗣同,曾在關鍵時刻去策動袁世凱,袁世凱在這一歷史時刻,發現了現實的重要,棄光緒而就慈禧。譚嗣同為此十分自責,勸梁文秀接受日本政治庇護,以圖他日東山再起。他則決定一死,堅決地對梁文秀說:「請你選一條較艱難的路,至於我,只能挑簡單的路來走了!」多麼深沉、悲壯的一句話,改革者有著這麼悲憫的胸懷,表示改革的腳步近了,改革的土壤快成熟了,遺憾的是譚嗣同他們快了半拍。

多少人假借「天命」

賴:梁文秀本來並不接受流亡赴日的建議,他認為「常伴君側,輔佐政務,善盡進士之責,就是我的宿命!」宿命(或天命),也是小說中經常探觸的一個話題。

  曾國藩、李鴻章在權力聲望達到巔峰時,原本都有機會改朝換代,但卻不為。李鴻章回答維新派王逸的追問時,說他不幹皇帝,因為那是「天命」。

  滿洲權貴、慈禧的初戀情人榮祿將軍,在戊戌政變中一舉而定乾坤,榮祿也覬覦「天命」。太監的大總管李蓮英說:慈禧四十年來一直戀慕著榮祿,榮祿卻利用女人的純情來滿足自己的野心;李鴻章則罵榮祿「下三濫」,榮祿毫不在乎,因為他自認擁有「天命」。

  李鴻章的副官袁世凱,更是滿腦子的「天命」,因此,在擁帝派與擁太后派決裂時刻,他做了一個自認為最接近「天命」的抉擇。

  天命(宿命),是自負、野心、放棄、逃避的代名詞。多少人假借「天命」之名,莽撞行事,多少人奉「天命」之名,蹉跎了時機。

孫:「天命」真是難解。什麼才是真正的「天命」?是不是應該有更積極的意義?
賴:自認為擁有「天命」,也只能把它當做是一種自信,一種意志。天命還需要配合充分的準備、成熟的時機。真正的偉大,是不必用「天命」來支撐的,它是一種萬事俱備、水到渠成的結果。

孫:小說的可讀性之一,在於讓人讀之有味,如同親眼目睹那一場一場歷史盛會。作者重建歷史現場的功力堪稱一流,譬如科舉考試,那壯觀的考場與考生、繁瑣的規矩、艱苦的應試、沉重的壓力,讀來就像自己參加了科考一樣;又如「刀子匠」畢五,靠著祖傳閹割絕技,源源不絕地製造了太監,他那刀起刀落之狠與準、被閹青年的慘叫與痛絕,都躍然紙上,令人難忘。

賴:作者另一個了不起的地方是佈局能力。他把乾隆帝、慈禧、兆惠、香妃、郎世寧、曾國藩、李鴻章、伊藤博文……巧妙地納入小說情節裡,把歷史的縱深拉開到這麼遼遠,架構出一個非常宏觀的世界,舉例來說,從郎世寧與他的威尼斯的同學喬萬尼的書信往來,我們就可以看出從文藝復興時代到十八、九世紀,西方(主要是歐洲)文化思潮的蛻變大勢,以及中國與歐洲在文化、宗教、科學方面的互動關係與衝擊,從北京到威尼斯,我們所看到的是相距數萬里的兩個世界,卻有那麼一線相繫、脈絡可循的密切影響,由此可見作者不凡的佈局;又如乾隆與慈禧,前者處於巔峰,後者陷入谷底,形成強烈對比,他們對於「天命」的認知,對於整個朝代何去何從,最有感觸,最有憂患,因此,乾隆與慈禧產生對話,便具有嚴肅的意義──創下蓋世文治武功的乾隆帝,對慈禧發生了潛移默化、啟迪觀念的作用。

孫:透過沉思冥想、幻想的方式,發生了像慈禧與乾隆對話這種情節,從文學、小說的角度來看,這是很有創造力的,倒是要提醒讀友:不能把它拿來跟歷史對照,考證其真偽,畢竟它是小說寫作中的一種手法。

賴:可以這樣說:在「歷史」與「小說」之間,《慈禧祕史》更接近小說。

孫:作者還透過不同立場的人物來看特定歷史事件,而呈現出新的觀點,像透過小人物李春雲來看慈禧太后與光緒帝之間的矛盾;透過義大利畫師郎世寧來看清朝的盛衰;透過美、日、英、法國記者看戊戌政變,都大異於一般的觀點,讓人耳目一新!

賴:作者淺田次郎寫中國歷史小說,完全跳出日本觀點。筆下處處流露出歷史情懷:對光緒帝肯定有加,對李鴻章推崇不已,對慈禧太后則以悲天憫人的胸懷,寄予同情和支持。

  作者對日本在清末介入中國的行動,也採取比較客觀的角度描寫,帶著批判的色彩,此外,其豐富的史識、深入的社會現象研究、重建歷史現場的功力,都很了不起。

  總之,這是一部非常不一樣的小說。

 

最新更新日期:90.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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