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臏、吳起、岳飛,同是中國歷史上熠熠閃爍的戰神,具有共同的特質與際遇──料兵如神,戰無不勝,在戰場上是超級戰神,但是,當他們面對政治,卻近乎白癡,政敵不必費吹灰之力,就輕易的將他們擊倒!
岳飛原本可以改寫歷史,成為一代中興名臣;也有機會稱霸天下,把趙構取而代之,但是,「純忠」的觀念困住了他,使他英雄折翼,坐失了改寫歷史的契機。
洪明洲(台灣大學工商管理系教授,以下簡稱洪):這是一部的故事,岳飛遭逢南、北宋存亡交替之際,因時而起;若非政局腐敗、內憂外患,岳飛哪有舞台,頂多只能在科舉之路上煎熬,恐怕沒有出頭的機會呢。
北宋公司的負面思維
林奇芬(Smart智富理財月刊總編輯,以下簡稱林):現在常用的一句話:面對新世代、新局勢,你準備好了嗎?在亂世中,岳飛做好了飛揚的準備,以明確的願景、積極的精神、清新的人格特質,在內憂外患中異軍突起,成了一股新興的勢力。
洪:岳飛忠貞正直、清廉無瑕,相較於大多數文武大臣的貪生怕死,岳飛馬上成為向上提昇的力量,急速號召、凝聚苦難的群眾,成為亂世中的救贖者、改革者。
林:宋高宗趙構曾問岳飛:「天下何時太平?」岳飛答說:「文臣不愛錢,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這是對時局一針見血之論,不愛錢、不惜死,是岳飛的寫照,這兩大堅持,使他成為時代的另類。
洪:「北宋公司」創辦人趙匡胤在公司建立之後,對一起打天下的老幹部立了一個「優退條款」(杯酒釋兵權),從此,武人出頭成了禁忌。此一措施企圖避免重蹈唐末、五代十國武將專權篡的覆轍,卻也矯枉過正,以「強幹弱枝」的軍政思維,集百萬大軍於京師,兵權掌控在皇帝手上。重兵不是用來安定邊患,而是用來防範武將、鎮壓內亂、對付百姓。將領因此退化,只具有搜括的本事。百萬大軍耗費朝廷歲入的十分之八,更因運輸補給的考量,必須建都於無險可守的汴京,以便東南的糧米依靠汴河運送。因此,金兵一入侵,便如入無人之境,直搗汴京,擄走徽、欽二帝!
以保守怕事為基調的經營心態,其前景多半是不樂觀的。
重整與內鬥
林:以鞏固權力為前提的策略思維,使得「北宋公司」演化成內爭型的組織,組織裡的一切資源,用來防篡、表忠、結黨、營私上面,組織文化也日益惡質。從小說中看來,宋徽宗、欽宗、高宗三人的人格特質如出一轍,基本心態都是:怕事、保守、安於現狀、享受眼前的歡樂。
荀子說:「肉腐生蟲,魚枯生蠹,怠慢忘身,禍災乃至。」此言最能形容北宋公司的經營團隊。宋徽宗沉迷書畫、酒色,侈靡成風;前方戰事吃緊時,將領只顧搜括,權臣趁機卡位。發生「靖康之恥」,一點也不意外。
洪:金人把徽、欽二帝及三千宗室宮女一擄而空,此時二度被派去金國當人質的趙構,在觀望之下成為漏網之魚,便乘機踐祚大位。不論是面對自己的危機,或北宋公司的危機,趙構的表現都可圈可點!
趙構接掌的是一家艱困公司,一家亟待重整的公司。他的市場還在,又有岳飛可替他創新品牌,開啟新局。但他卻在父兄的陰影下(怕迎回二帝,自己必須讓位)畏首畏尾,失去重整的契機,而使新成立的「南宋公司」陷於不斷內鬥、自我消耗的夢魘中。
林:每一個大領導者孤獨的靈魂深處,都藏有不可告人的隱情。趙構尤其如此。他首次赴金國當人質時,親睹金人的血腥凶殘,深受震撼,對金人產生莫名的恐懼(一種近乎精神上的屈服!);其次,他跟乞丐王子一樣,從人質翻身為皇帝,僥倖之心,使他缺乏開創性格;加上他以避禍、逃亡為念,茍且偷安、得過且過的心態比任何人強。久而久之,他對變局、危機的反應,都是消極的、退縮的。
但是,對外、對內是兩種心態。這位極度壓抑的領導者,所受到的挫敗與羞辱,必須適度的宣洩,他需要一個內鬥型的組織,讓內部對立的勢力相互折衝、消耗,來轉移自己的壓力(國仇家恨)。
「忠君愛國」無限上綱
洪:趙構對於內鬥,採取的是兩面手法、模糊的藝術,他口口聲聲奉行仁孝,要營救二帝,實際所為都在阻止救援;他恨透那些要他北伐、親征的大臣,卻只能以「聚眾脅迫皇帝」這種荒謬罪名予以打壓;他表彰岳飛的忠,骨子裡卻反對岳飛抗金。
林:這部小說對趙構的茍安思想,描寫得極為深刻、鮮活。譬如,趙構從揚州逃往杭州,大費周章地欣賞錢塘江潮時,認為應該感謝金人南侵,才使他有機會觀此奇景!他一昧保位逃命,大權旁落於奸相與太監之手,宰相欲奏事,得先賄賂太監。太監更是鄙夷地說:「其實這皇帝和貓兒狗兒差不多,只要摸著了癢處,他便會乖乖聽人使喚。」小人竊國,是主政者無能、縱容的結果。
洪:宗澤、李綱、岳飛都可謂「忠誠而近乎愚癡」,他們一心為國、為百姓,矢志於恢復大業;這樣的努力,與層峰「只能做不能說」的妥協求和之路背道而馳,他們越努力,越背離了層峰,「忠」的矛盾與困惑,變成了岳飛、宗澤等人掙脫不了的桎梏。孟子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種民主思想所揭櫫的,是一種普世的價值:第一要忠於人民,其次是忠於社稷,忠君殿後。當趙構所作所為與人民、社稷相悖離時,岳飛的忠君、忠於人民形成了兩難的矛盾,他若忠君,便背棄了人民;若忠於人民,便是叛國,因為國與趙構,已牢牢的結為一體。
林:當政者一向把「忠君」、「愛國」捆綁在一起,不忠君就不愛國;你批評主政者,就是與人民為敵。「忠君愛國」被無限上綱,並且躲在儒家思想的保護傘下,沒有人能衝破踰越,即使岳飛想釐清「忠」的本質,掙脫「忠」的夾纏與矛盾,最終仍不敢去碰觸──除非他選擇人民而背棄趙構,那就是「造反」了!
麻煩的製造者
洪:宋史上說:金兵流傳一句話:「撼山易,撼岳家軍難」,岳飛曾以五百騎兵擊潰金兀朮的十萬大軍;金兀朮最堅強的攻擊部隊「拐子馬」,也被岳飛破解;金兀朮幾次與岳飛交鋒,全都敗北。金兀朮的大軍前面,儼然生起了一道「岳飛障礙」,無可跨越!
林:軍紀嚴明,是岳飛最強的武器。他對兒子岳雲責求從嚴,有功推讓,有過重罰;親舅觸犯軍紀,他忍痛予以處死。上行下效,領導者對待自己人的態度,是最有力的指標,岳飛因此能做到軍令如山;他說自己的用兵之術是「仁智信勇嚴,缺一不可」,他剛柔並濟、恩威並用,治軍思想近於儒家;他對兵法是「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熟讀兵法,而不受拘泥,這又活用了兵家。
從大局看,岳飛是中流砥柱;在趙構眼中,岳飛卻是個「惹事者」(trouble maker),是一顆不定時炸彈,隨時可能自以為是的對金用兵,破壞宋、金雙方私下運作達成的和平交易。他對岳飛,真正是「既愛又恨」!
洪:趙構對岳飛不次拔擢,多所賞賜,尤其那面「精忠岳飛」軍旗,更可看出他對岳飛的評價。但他所期望於岳飛的,與其抗金,不如掃蕩內亂、鏟除盜匪、防堵軍閥出現;如果能教訓或打垮那個金人扶植的「大齊」皇帝劉豫,一吐他胸中的悶氣,就十分完美了。他只想棒打家裡的小偷,無意招惹門外的搶匪,岳飛不能理解趙構的意圖,一心想恢復失土,招惹搶匪。岳飛做的是改變現狀,此舉可能招來不確定的結果,是危險的,趙構當然極不樂見!
林:理念不同,水火不容。人才再優秀,若與我的方向相悖離,這個人才就成了多餘。
洪:對照之下,秦檜是個識時務的高手,他最早主張抗金,因此被金人視為眼中釘而擄去;脫逃回來復出官場,歷經波折,終於悟出了「真理」──老闆之所欲,長在我心。他一躍而成最能揣摩上意、執行上意的權臣,為趙構揹黑鍋、當替死鬼、做劊子手;一切之惡,由他承擔,讓趙構有權無責,專心扮演明君。
主政者的「分身」:秦檜
林:這種「人才」,是一些性格懦弱自私、懼於任事負責的老闆,最喜歡任用的部屬;越是弱勢、沒有擔當、信心喪失的領導者,越需要秦檜這種人。
我們若暫且不以「通敵」、「賣國」的「忠奸」觀點來看秦檜;而從權力的角度,來檢視「秦檜現象」,會重新發現某些有趣的結論。基本上,秦檜是層峰的「分身」,他與層峰互為表裡、互助共生,合作扮演一種「分裂人格」的兩個面相。作惡未必是秦檜的本性,而是反映趙構的心跡。不要以為打倒秦檜就能撥亂返正;打倒秦檜,會再冒出另一個秦檜,因為層峰需要秦檜!
洪:金兀朮深知在戰場上無法制勝,改用借刀殺人之計,在另一個戰場殲滅之──將岳飛定位為宋金和平的絆腳石,「必殺飛,始可和」,逼趙構在戰爭與和平之間作一抉擇。這一計屢試不爽,吳起、岳飛、袁崇煥等人都栽在同一計中。對慣於「交換」思考的趙構而言,犧牲岳飛可換取眼前的和平,那就犧牲吧!
林:秦檜請殺岳飛,趙構不願弄髒自己的手,所以不置可否;秦檜看穿趙構的心跡,知道不吭聲就是默許,一件「莫須有」的冤案,在趙構、秦檜爾虞我詐、心照不宣之下出爐了。一件改寫歷史的重大決策,竟是如此不堪!
武將的「原罪」
洪:趙構與秦檜之間,隱藏太多迷人的祕密,小說中多所挖掘,很值得咀嚼玩味。趙構對岳飛「愛與恨」的矛盾情結,最初是怕岳飛不知好歹,救回徽、欽二帝;後來眼見岳飛聲勢浩大,又深得民心。武將擁兵自重、奪人天下的夢魘,使趙構大生警惕,終於默許秦檜下了殺手。
林:如此說來,岳飛是揹負了武將的「原罪」。
趙構引述趙匡胤的話:「一百個文臣的危害,抵不了一個武將。」這話固然有理,但我認為趙構的問題癥結是:自卑感太重。趙構對自己的聲望、能力、權力的正當性都沒信心,只好把組織平庸化,如此便於掌控它。這也是古今中外諸多領導者、主政者共同的心病。自卑感太重,使他嫉妒、容不下優秀的幹部;任何優越的表現,都被他聯想成別有用心;組織裡沒有人敢表現太好,以免刺激老闆,如此,逐漸形成劣幣逐良幣的反淘汰現象。
老闆之所欲,不在我心
洪:小說的結局很有意思,趙構與繼承人趙伯琮的一段對話,發自肺腑之言,非常清新。悲劇的結局最怕太沉重,作者在處理最後一幕時,不僅讓人沒有壓力,相反的,讀者還可以從中得到了釋放、平衡,是很成功的筆法。
林:武將的價值,在於絢爛,不在於長壽。三十九歲走完一生的岳飛,已接近完美,他唯一的瑕疵,就是太忠。清朝乾隆皇帝稱讚他是「偉烈純忠」,純忠,也可說是單純得不懂權變。但是為自己堅持的價值而死,也算死得其所!
洪:我也認為岳飛很完美,他的缺憾,確實在於不懂權變、太理想化,「老闆之所欲,不在我心」,終於使他失去了舞台。
林:那舞台畢竟是一時的,他留下了令人回味無窮的戲碼,才是永恆的!
(本對談取自《滿江紅》一書(實學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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