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葉、大黃……天若生此二物為我朝控馭外夷之具也。──趙翼
「以茶制夷」的思想,是中原王朝自唐宋以來的一貫觀念,在明代被發揮得淋漓盡致。清代不過承襲了這一治國思潮,一切有跡可循。晚清重提這一論調,慘遭後世嘲笑之處在於:這個時候的「夷」,是涉洋過海而來的其他人種,而非歷史上與中原王朝一直聯繫緊密的少數民族。然而,於大清國政界和知識界而言,像英國這樣的外夷,與其他少數民族沒有什麼區別,產生這種想法,大約跟他們與中國相鄰的另一個「外夷」俄羅斯長期打交道不無關係。
在「以茶制夷」的觀念上,乾隆時期的歷史學家趙翼有一段很著名的言論:
中國隨地產茶,無足異也。而西北遊牧諸部,則恃以為命。其所食膻酪甚肥膩,非此無以清榮衛也。自前明已設茶馬御史,以茶易馬,外番多款塞。我朝尤以是為撫馭之資,喀爾喀及蒙古、回部無不仰給焉。
太西洋距中國十萬里,其番舶來,所需中國之物,亦惟茶是急,滿船載歸,則其用且極於西海以外矣。俄羅斯則又以中國之大黃為上藥,病者非此不治。舊嘗通貢使,許其市易,其入口處曰恰克圖。後有數事渝約,上命絕其互市,禁大黃,勿出口,俄羅斯遂懼而不敢生事。今又許其貿易焉。天若生此二物為我朝控馭外夷之具也。
前一段,趙翼總結的是明清以來中原王朝對西北民族採取的茶葉政策,後一段則將茶葉政策推廣到俄羅斯和英國等其他國家。
明代「以茶制夷」的思想可謂被從頭貫徹到尾巴。明太祖朱元璋對渝蜀王朱椿時說:「國家榷茶,本資易馬。邊吏失譏,私販出境:惟易紅纓雜物,使著人坐收其利,而入中國者少,豈所以制戎狄哉?」他的意思很清楚,國家壟斷茶葉,目的是用茶換戰馬。現在邊關鬆懈,私茶出境,拿我們有用之物,換些個無用的東西,讓別人盡收其利,而自己吃虧,這怎麼能夠體現「以制戎狄」呢?為此,他推出了茶葉的金牌制度,最終形成了「茶貴馬賤」的貿易格局,把利益和控制權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在明嘉靖年間,政府已然將「以茶制夷」的政策玩得爐火純青。嘉靖年間的戶部尚書梁材有一番高論:「蓋西邊之藩籬,莫切於諸番,諸番之飲食,莫切於吾茶。得之則生,不得則死,故嚴法以禁之,易馬以酬之。禁之使彼有所畏,酬之使彼有所慕。所以制番人之死命,壯中國之藩籬,斷匈奴之右臂者。其所繫誠重且人,而非可以尋常處之也。故在當時茶法通行,而無阻滯之患。」
在明代,西北乃至西南遊牧民族離不開華夏之茶,政界和知識界早就對此達成共識。他們認為只要控制住茶葉,就能控制住人群與疆土,而茶葉所到之處,也成為中原文化上的疆域。
嘉靖之所以不願意給後蒙政權的俺答汗開茶馬互市,一個很重要的理由就是,一旦蒙古人掌握了茶葉,他們就會與藏族及其他遊牧民族形成聯盟,那麼「以茶制夷」的政策就會失控。
這點,不妨看看朱棣時代著名學者解縉的言論。他在〈送習賢良赴河州序〉的文章裡訴說了一個因茶而形成的文化疆域,明朝在河州設置陝西都司和茶馬司,「控西夷數萬里,跨崑崙,通天竺,西南距川,入於南海」。這不是明廷實際控制的疆域,而是對茶傳播而想像出來的疆域。而朱元璋的治邊策略,就是力圖用茶去打通西方。
清代在滿蒙藏聯盟的背景下,加上康熙、雍正及乾隆的文韜武略,解縉的想像區域成了清廷實際控制的區域。而茶葉也慢慢演變成特別供給物資,而不像之前僅僅是「茶馬貿易」的品種,但其作為國家戰略物資的屬性依舊沒有改變。
解縉認為,中國貨中最好的就是茶,好比他們認為番人貨中最好的就是馬一樣。茶之於夷人,如同酒醴之於中國人。因為茶馬貿易,許多夷人也開始學習中國的知識,對中國也有了嚮慕之心,那麼茶的作用就很顯然。茶有著「夷夏之交,義利之辨,寅賓尚忠信而篤敬,河州固唐虞三代之邦也」的作用。
解縉的構想基於兩個重要前提:一是茶必須只有明廷(中原)才能提供;二是夷番必須嗜茶如命。這樣一來,茶便作為媒介,帶來了觀念的變化。
西邊(夷番)──茶──中心(華夏)
西邊(野蠻)──茶──中心(禮儀)
西邊(藩籬)──茶──中心(堂奧)
隨著茶的傳播,華夏與番夷有了更深入的往來。通過貿易、文化等滲透,最終在心理上獲得西邊的認同,中心也隨著茶而發生空間上的遷移,最後形成了一個無形的茶葉疆域與茶葉貿易圈。
日本學者濱下武志的研究表明,中國之所以拒絕與那些外夷貿易,是因為其自身就有一個朝貢貿易圈,他們不需要通過英國人就能達成很好的貿易循環,而並非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 1907-1991)等人所言「西方的衝擊造成中國和亞洲的近代化」。這個貿易圈裡,有朝鮮、越南、泰國等傳統附屬國,也有俄羅斯和日本這樣與中國只有朝貢關係但獨立的國家。中國近代之所以落後了,是因為以中國為核心的朝貢貿易體系發生了危機,最終促成中國近代化的轉型。朝貢貿易圈就是後來的經濟學家所謂的「亞洲經濟圈」,只是傳統研究更多側重其禮儀和政治層面。
一七九三年(乾隆五十八年),英國使節馬戛爾尼來到中國,向皇帝提出與中國進行貿易的請求。乾隆帝也寫下了一段著名的話:「天朝物產豐盈,無所不有,原不藉外物以通有無。特因天朝所產茶葉、絲斤、瓷器,為西洋各國及爾國必需之物,是以加恩體恤,在澳門開設洋行,俾得日用所資,並沾餘潤。」
趙翼說茶天生是我朝控馭外夷之具,正是傳統「以茶制夷」觀念的產物,強調的是控制,是皇權的威懾力,而非只是貿易賺點銀子。而大黃控外夷之根據,則源自關閉恰克圖互市的實踐。
一七二七年(雍正五年),中俄簽訂了《恰克圖條約》,自此恰克圖就成為中俄貿易的市場。後來因為俄羅斯窩藏中方罪犯加上俄羅斯人在邊境搶劫,乾隆曾三次下令關閉恰克圖市場,分別為一七六二至一七六八年(乾隆二十七至三十三年)、一七七八至一七八○年(乾隆四十三至四十五年)、一七八五至一七九二年(乾隆五十至五十七年),加起來有十五年之久。這十五年裡,大清對俄羅斯進行了貿易制裁,外禁皮毛輸入,內禁茶葉輸出,使俄羅斯至少損失了五百萬盧布。
一七五○年(乾隆十五年),乾隆就點出了俄羅斯的死穴:「俄羅斯地雖富庶,而茶布等物,必須仰給內地。且其每年貿易,獲利甚厚,不能不求我通市。中國因得就所欲以控制之。」
清代研究俄羅斯的著名地理學家何秋濤也談到,他寫《朔方備乘》是為了達到「知夷制夷」的目的,為大清抵禦沙俄侵略提供全面的依據和參考。談到中國貿易的時候,他高度總結為八個字:「彼以皮來,我以茶往。」回顧中俄兩國的貿易史,會發現確實如此。(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