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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史上的第四次大變法──唐德剛論鄧小平「新法」


文/唐德剛


  朋友,我們「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從三千年中國歷史全局來看,鄧小平今天所搞的實在是繼商鞅、王莽、王安石之後,中國歷史上的「第四次大變法」!──康梁哪夠資格陪襯──說者或問,孫中山豈非「變法」乎哉?曰,非也。孫國父搞的是「革命」。「革命」者,「革」他人之「命」也。「變法」者,「變」自己之「法」也。

  中國歷史上的三大「變法」,除「公孫鞅」之外,二「王」都徹底失敗了。商鞅本人雖被「車裂」(是被五部牛車,拉成五條肉塊),他底變法的效果,卻是大大地成功了──秦人之能終於統一東亞大陸,推源究本,商鞅應居首功也。

  老鄧這個老牌共產黨、馬克思主義者,眼看馬恩列史毛那一套「舊法」搞不下去了;他甘冒兩耳重聽之大險,來搞一套鄧小平之「新法」以代之。

  什麼是鄧氏之「新法」呢?這「新法」便是冶亞當.史密斯、李嘉圖、馬恩列史、凱恩斯等於一爐的華僑飯店的「炒雜燴」,見利忘義(忘了恩師老馬之義)的偉大的「機會主義」是也。

  讀者知否?敝老師胡適之先生,終身所說教的那一套所謂的「實驗主義」,原來的老名字就叫「機會主義」。只因杜威等一批書酸子,嫌此名不雅,乃改成「實用主義」、「機具主義」、「經驗主義」和「實驗主義」來──也就是老鄧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

  機會主義(opportunism)並非「投機取巧」。它亦意味著「因時制宜」、「見機而作」,多談問題、少說主義,不拘泥於死教條的一種哲學思想,和與這思想(胡適思想)相輔相成的一種政治經濟體制。老美立國二百一十年,靠的就是這個傳家之寶。老胡活了七十二年,終身言必稱美國,宣傳的也是這一套。

  可是老胡只是吹了一輩子,從未實行過一句。噫嘻乎!夫子歎道之不行也,乘桴浮於海。想不到,東方紅,太陽升之後,現在又出了個「我的學生」鄧小平,要大行胡適思想。躺在台北南港的胡老師,如地下有知,真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如今小平以老胡之術,變老馬之法──變掉變不掉呢?「老胡之術」究有多少真理存乎其間,其一也;老毛胡搞了三十年,至今已積重難返,老鄧毅然挺身向前,其勁是否可以「格桐輪」,吾人亦不知也。

  所以今後歷史家要為鄧公「論定」,就不能只看他個人的生死榮辱,或二世、三世之是否爭氣。如鄧氏這樣的歷史人物,「蓋棺」奚可「論定」?!歷史家要看的是這個「第四次變法」的結果如何?

  老鄧如「變法」有成,二○五○年時率耀邦、紫陽自雲端下望,見中華大地足與老美爭輝,則鄧公本人雖遭車裂,也何傷其偉大?如變法失敗,搞了二三十年,還是一窮二白、黨棍滿街,則鄧公百年後,由二世、三世裝入水晶棺材,再塑八千兵馬俑相陪,也是徒然!

「小平新法」的本質

  然則小平新法之成敗,究可蠡測一二否?曰,唯唯否否。

  預測成敗,原是「星象家」之術。歷史家與歷史製造者,都不可胡說。蓋歷來替歷史算命之人,自孔聖人、秦「始」皇,經馬恩列到孫中山,無一不錯。唯一的一個「不幸言中」者,便是句句發金光的毛澤東。他預測他死後,「右派要當權」,才是分厘不爽!我輩無「偉大的舵手」之才,惡可信口開河?

  不過,我國古代法家論政,總是「權」「勢」並列。吾人不能妄談鄧公百年後,掌舵者之「權」;然於「偉大的舵手」舵下江河流水之「勢」,倒未始不可順流而瞻望之。

  蓋近三百年來,人類社會生活幾經動亂,終於落實至今日美蘇之兩大模式。然則此兩大模式之利弊究在何處?簡言之,「美國模式」,「社會重於國家」(society stronger than state)之模式也。「蘇式」則「國家重於社會」(state stronger than society)是也。

  「社會重於國家」,則此「國家」之形式與運作,端視乎其社會發展之取向以決定之。十八九世紀之西歐與北美,由於生產之發展,帶動中產階級之興起。中產階級為搶奪政權,終能架空王室(state),擯斥教會(church),而完成其以中產階級為政權基礎之英美模式。在此模式中,「國家」成為「社會」之附庸。「社會」興隆則「國家」強盛;「社會」如由僵化而病入膏肓,則「國家」亦隨之毀滅。此模式發軔於古希臘。近世西歐封建制崩潰後,民族國家代之以起,社會重於國家乃變本加厲矣。

  「國家重於社會」之模式則不然。處此模式中,則「社會」之變革,悉聽命於「國家」。「商鞅變法」時所搞的「強本抑末」;秦人統一六國之後的「廢封建」、「立郡縣」、「開阡陌」(亦即化公田為私田的古代「土改」),均是由「國家」下令,強制執行之。漢武帝重農輕商,與夫「士農工商」階級之劃分,原也為「國家」之「政策」,日久乃習慣成自然,變為「社會」之「習俗」。「社會」形式之構成,實由一極權「國家」下令規範之、鑄造之,非自然演變之結果也──此點,馬克思、湯恩比二大師,均因不通漢學而謬論之。

  商鞅、嬴政之後而「千載猶行秦制度」,國共兩黨政權亦均「秦制度」之延續,並無基本上之變動。此亦我東方之政治傳統也。斯拉夫俄人臣服於蒙古帝國二百餘年(一二四○∼一四八○),處於東方傳統之邊緣。十月革命之後以集權之中央政府,推行有效之現代化,遂成為今日足與老美抗衡之「蘇俄模式」。

  處此模式中,則「社會」為「國家」之尾閭。國家機器如完整有效,運用靈活,則社會蓬勃、人民安樂;反之如機件鏽爛,操縱失靈,則社會百病叢生、民無噍類。

  此一「國家機器」之操作者,在中國專制時代,則取決於一「家」;及其演變為「蘇俄模式」,則取決於一「黨」。

  孫文革命之初,頗醉心於英美模式。「同盟會」本身即一「三權分立」之革命政黨也。至辛亥之後,袁氏竊國,孫公始悟此一模式與我國政治傳統鑿枘不投。「二次革命」(一九一三)之後,孫氏乃有「盲目服從黨魁」的權宜之計。至列寧統一蘇俄,十月革命大功告成,孫公乃大悟:「我黨今後之革命,非以俄為師,斷無成就。」(一九二四年十月九日《致蔣介石函》)

  孫既改採「蘇俄模式」,果然成效立見。身死未幾,即為國民黨政權之「太祖高皇帝」矣。

  國民黨「以黨治國」數十年,總理、總裁、主席均享有無上之權威,斯與「以家治國」究有何異?然治國以家,究有兩千餘年之經驗;而治國以黨,學之於三五年之間也。經驗不足,則毛頭小子縱橫捭闔,上下交征利,不旋踵便使機器鏽爛、黨徒異化,弄得萬民倒懸了。筆者近年序李宗仁之書,有關抗戰後,國民黨腐化之一段,曾說:「『一黨專政』不是當時中國政治問題的核心;專政而無能,才是政治問題的癥結所在。」

  由於專政無能,國民黨才把從倭寇手中奪回的錦繡河山,再讓給中共去專政一番。中共何物?孫國父戶口下之「二房」也。二房搞了三十年,其胡塗暴戾,有甚於老大。直至小平崛起,始悟「蘇俄模式」雖較近乎「漢家傳統」,然在現代化途中,落伍殊甚。吃一塹,長一智,鄧小平乃再走回頭路,學中山搞其黨內變法。「學台北」,「以美為師」,以求速效,以解倒懸。然小平無法揚棄其腐爛已甚的「蘇俄模式」,仍搞其「四個堅持」;在所謂「特區」(希望將來包括港澳台灣),則搞其並無「中產階級」存在之「走資」。前者似馬已非馬,後者稱驢不是驢。嗚呼!將伊于胡底?如今大陸之上,驢馬雜沓,滿朝文武手忙腳亂,是為「小平變法」現階段之實質。吾人隔海觀之,尚不知老鄧的「實驗社會主義」(pragmatic socialism)將這群雜沓驢馬,趕向何處去,姑拭目耐性而待之。

「制度」從何來?

  筆者作上述觀察,並非對「小平變法」持悲觀態度。相反的,吾之態度甚為樂觀。何也?

  因小平繼老毛之後。老毛者,無法無天也。因此「小平變法」,不管變出個什麼「法」來,總比毛老大「和尚打傘」要強得多了。語云,「窮則變,變則通!」小平變法,是非變不可也。

  因此鄧公今日之問題不在「變」,而在「通」。「變」之不停,日久必「通」──問題是哪年哪月,才能「通」,時間問題也。更切要者,「通」的時間,不可拖得太長,久拖而不「通」,是亦專政而無能,最好不打自招,退位讓賢。

  然則「通」之定義為何?「通」者,能搞出個合理可行的「制度」,為往聖做綜合,為百世開太平也。

  我國漢朝的「文景之治」,其重要性不在圖一時之強,而在為後世立一帝國制度也。

  美國革命後,全國一團糟,「聯邦主義者」(federalists)閉門思過,搞了五年(一七八四∼一七八九),最後搞出個聯邦制度來。時至今日,縱我美籍華裔,亦蒙其惠。

  但是一個「制度」,究竟是怎樣產生的呢?《禮記》作者曰,周公「制禮作樂」,是牛皮匠之胡吹也。

  「制度」者何?智慧與機運之產兒也。(System is the child of wisdom and chance.)

  今日老鄧有此「非變不可」之「機運」──僵化了的國家或社會如末季滿清,和今日美蘇,則往往欲「變」不能!蘇聯政府今日便無法改制;美國社會秩序,亦永無改善之望也。二者均已過分僵化矣。

  鄧公今日亦有其現成的「智慧」可師,無須搞空中樓閣,強不知以為知。蓋今日世界上之政治社會制度,已演變成非楊即墨、非紅即白、非蘇即美之兩大主流,各有短長。老鄧別無他途可循,渠必須(著重「必須」二字)於兩大主流之間,截長補短,搞出個中間制度來。

  老鄧如是個好學生,他可兼收二者之長,而凌駕之;老鄧如是個笨蛋,則並蓄二者之短而超過之──令人望而生畏者,則是兩個極端皆可能是最後結局。如前者是將來,則二十一世紀將為「中國世紀」也。如將來是後者,則中華民族萬劫不復,老鄧亦遺臭萬年矣。

一九八六年五月四日於北美洲


※本次內容摘錄自《中國之惑新編》

最新更新日期:102.0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