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應天。九歲那年,這裡成了大明王朝的都城。可以說,童年時代的我,幾乎感受不到任何戰爭的氣氛,儘管大江南北到處刀光劍影,血肉翻飛。
然而,父親戎馬倥傯,沒有時間照看自己的後代。直至稱帝的前一年,南方底定,他才有心情給已經出世的七個兒子取名字,包括我。這一年,我八歲。
從這一年開始,朱家的皇子一代代都要按照五行,即金木水火土來取名字,也就是說,名字所用的字,必須帶有金木水火土之一作為偏旁部首,而且每代只能用五行之一,依序使用。
排行老四的我,一開始就沒有皇位繼承資格。兄長朱標是那麼英俊、儒雅,是帝國的當然接班人。十一歲那年,我被封為燕王,跟著兄長一起接受正統的儒家教育,包括讀書、習武、朝祭,而父皇則隨時檢查和訓誡。十七歲那年,我奉旨到鳳陽老家治理軍務,體驗這裡「十年倒有九年荒」的民間疾苦。可以說,父皇賜予的教育和培養是全方位的。
幾年後,我已經長大成人,英姿颯爽地率領一班護衛人馬,前往封地──北平,在這座元朝的故都開府視事。
這是父皇設定的長久之計。隨著身體的衰老,他對那些打天下的有功之臣越來越不信任,連續大開殺戒,屠戮那些不守規矩的文武官員。等到「棘杖」上的「刺」都摘掉的時候,他發現身邊能征慣戰的將軍所剩無幾,可以信賴的只有朱家子弟。於是,我和其他幾個兄弟都被派到長城沿線充當藩籬。我們可以帶兵,可以干預地方政務。不過,和其他兄弟不同,我可以直接使用元朝故宮,不必另建王府。父皇還讓其他兄弟在王府規制上不要與我攀比。或許,這樣的安排頗有深意。
開府北平,我一心撲在治理地方和防禦蒙古上。朱標早夭,儲位懸空,我也只是盼著父皇立我為新儲,並不敢造次,遑論造反。畢竟,歷史上造反者幾乎都落個身敗名裂的下場。然而,父皇駕崩之後,一切都變了。
年輕的皇姪朱允炆上臺伊始,似乎就覺得王爺們礙事,或許尤其忌憚王爺們手裡的重兵威脅他那尚不鞏固的皇位。於是,父皇屍骨未寒,他就在齊泰、黃子澄等大臣的慫恿下,從我的同母弟周王朱橚開始,將周、代、岷、湘、齊諸王逐一削奪爵位,湘王朱柏自焚,其餘皆廢為庶人。根據情報,朱允炆封張昺為北平布政使,作為安插在我身邊的密探;謝貴、張信掌北平都指揮使司,控制北平;都督宋忠、徐凱、耿瓛屯兵開平、臨清、山海關,調換燕王府護衛軍士。更為可怕的是,我的三個兒子尚在應天為父皇守靈,與軟禁無異。
這段時間,我過得很苦。
我病倒了。經常從燕王府裡跑出來,在大街上亂走,奪人酒食,胡說八道,有時竟躺在地上昏迷一整天。即使在王府裡,我也拄著拐杖,圍著火爐,渾身顫抖,連聲說冷。張昺以為我病入膏肓,不可救藥,放鬆了對燕王府的監視。素來仁慈的朱允炆,一面允准我的兒子們回北平,一面祕密下達了逮捕我的敕令。
朱允炆沒想到,我的表演天賦足以瞞天過海;朱允炆沒想到,我沒有束手待斃,而是磨刀霍霍;朱允炆沒想到,執行敕令的北平都指揮僉事張信,竟然偷偷混進燕王府,向我告密;朱允炆沒想到,我以慶祝大病初癒為名,在王府設下酒宴,一舉擒獲前來道賀的張昺等人,並迅速派兵控制了北平各門;朱允炆沒想到,北平軍民非但沒有聲討我的「靖難」之舉,而且憚於我的赫赫威名,無人不從。
當齊泰獲悉燕王府反叛的鐵證之時,一切都晚了。洪武三十二年(即建文元年〔一三九九年〕,朱棣當上皇帝後,廢除了「建文」年號)七月,我樹起尊祖訓、誅「奸臣」,為國「靖難」的大旗,誓師出征。出兵的名義與漢代七國之亂的「誅?錯,清君側」如出一轍。
最初幾年,我軍在黃河沿線左衝右突,毫無進展,頓兵堅城之下,漸漸陷入困境。然而,我深知講求仁義的朱允炆絕對不會背負殺叔的惡名。於是,每次進攻,我都衝在最前;每次撤退,我都斷後。朝廷大軍的統帥們似乎套上了緊箍咒,對我忌憚三分。儘管雙方互有勝負,可我軍的損失遠遠小於朝廷大軍。
隨著戰爭的推延,朱允炆指揮經驗不足的劣勢越發突出。他派出的將軍多半有勇無謀,敗多勝少;他一度天真地認為,給齊泰和黃子澄罷官流放,向我裂土求和,燕軍就會退兵。怎麼可能!
貌似強大的朝廷大軍,被他的瞎指揮折騰垮了;原本堅定的軍心和強大的民意基礎,被他肆意揮霍了。我的造反固然不得人心,我的大軍固然進展遲緩,甚至陷入困境,但他的粗心和慌亂為我帶來了起死回生的天賜良機。
洪武三十四年(一四○一年)年底,我得到了一個重要情報:齊泰、黃子澄以罷官流放為名,去京外執行募兵勤王的祕密使命。朝廷大軍主力集中於黃河沿線,長江和京師防務空虛。這或許是個機會。
孤軍深入是兵家大忌,稍有不慎就會腹背受敵。然而,只有出奇方能制勝。於是,我決定賭一把。留下少數兵力牽制黃河沿線朝廷大軍主力,集中精銳騎兵繞開堅城,長驅直入,進軍江北。
次年六月,鎮守應天金川門的谷王朱橞與將軍李景隆打開城門,我軍進占應天。衝進皇宮的我,遍尋朱允炆不見。找到的,只是一具燒焦了的屍體。有太監說,這就是朱允炆。
我掉淚了。這是叔叔對姪子的最後一絲親情,這是勝利者對失敗者的最後一絲憐憫。
靖難之役,誰都不容易!
然而,最終的勝利者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我。
「永樂」,一個新的年號開始接管整個帝國。
永樂新政:建文革新的繼承與揚棄
所謂「建文革新」無異於對父皇千秋功業的全盤否定。「靖難之役」,不僅要「靖」「奸臣」,更要「靖」朱允炆的「胡作非為」。於是,我取消了「建文」年號,將洪武年號延長了四年。
平心而論,藩王坐大的確對中央構成威脅。以前我是藩王,當然要反對「削藩」。如今,我成了中央,「削藩」自然勢在必行。朱允炆的做法無可非議。不過,他太年輕,他的智囊團太著急。哪有剛剛上臺,羽翼未豐,就大刀闊斧,到處得罪人的道理呢?做事情,要小步快跑,分步驟,控節奏。
鑒於此,我上臺伊始,就做出一副恢復祖制的樣子:遭廢黜的藩王一律復爵,遭牽連的大臣官復原職,加以厚賞。這些人很快就投入我的懷抱,非常聽話。
接著,我多次下詔訓誡諸王,要他們老老實實,奉公守法,以全親親之誼,不要重蹈七國之亂的覆轍。通過這種方式,我逐漸樹立了恩威並重的形象。此後,我的手腕開始變得柔中有剛起來。
軍力最強的寧王朱權從遼西改封到南昌,他賴以自豪的騎兵部隊則被我藉機收編。其他原本鎮守邊疆的藩王,也被改封到內地。隨後,我下令嚴禁藩王們節制武將和干預地方事務。
兵權、行政權的喪失,使藩王們成了光桿司令,再沒有資本隨意亂來;一些惡習不改、行為不軌的藩王,在隨後的十幾年裡陸續被我除掉。朱允炆靠蠻力解決不了的問題,被我漸進式地各個擊破,逐一化解。相比之下,我是不是更從容,更英明呢?
濫殺朱允炆舊臣的做法,令所有人隱約看到洪武末年屠戮功臣的影子。難道洪武祖制就要在永樂朝復辟了?呵呵,當然不是。至少,不全是。
創業之初,必要的苛政在所難免;守成之時,過猶不及,無論是暴戾還是寬仁。我要繼承,洪武祖制和建文革新皆有可取之處;我要調整,不合時宜的東西必須揚棄,無論是祖制,還是革新。一句話,「為治之道在寬猛適中」。
鞏固皇權,是千百年來君王所要考慮的頭等大事。
中書省的廢除,是父皇對帝國制度建設的重大創舉。丞相的消失,六部尚書的升格,使得皇帝兼有國家元首、行政首腦、武裝部隊最高司令三項職務,禮儀、行政、軍事大權三位一體。皇權加強了,政務也空前繁忙了。皇帝要一個人幹從前三個人,甚至十個人的工作。據說父皇每天要看二百份奏報,處理四百件公務。
儘管終其一生,父皇也禁止恢復宰相制度,但他不得不承認:「人主以一身統御天下,不可無輔臣。」於是設置華蓋殿、謹身殿、武英殿、文淵殿、東閣等大學士,以翰林學士充任,到皇帝身邊幫忙。此外,以文華殿大學士輔佐太子。他們沒有實權,只是政治顧問和文件執筆人。皇帝的文字工作量減輕了,事務性工作少了,決策的時間比以前充裕了。
朱允炆為了提拔齊泰、黃子澄、方孝孺,提升了翰林學士在朝廷決策過程中的地位,實現了宰相之實的恢復。這種公然與祖制對抗的做法,當然是本朝必須屏棄的。至少,在制度上,我不能給輔臣專權跋扈的任何機會。於是,翰林學士回歸顧問功能,並在永樂朝體制化、固定化了。解縉、胡廣、楊士奇、楊榮、黃淮、金又孜、胡儼等七名翰林入值文淵閣,參掌機務,協助我處理六部送來的各種文件。由於文淵閣位於皇宮內廷,因而這個翰林學士的班子,就被稱為「內閣」。內閣成員俗稱閣臣,他們掛殿閣大學士的頭銜,不僅可以跟我一起議事,而且還能繞過通政司,直接向我呈遞奏報,這讓別的大臣羡慕不已。此外,帝國形成定制,沒有翰林院庶吉士(翰林院內的短期職位,由科舉進士中年輕而才華出眾者擔任,而後通過考試授予官職)身分,不得進入內閣。
不過,閣臣雖然更接近皇帝,可畢竟只是五品官,顯得人微言輕,且「不置官屬,不得專制諸司,諸司奏事,亦不得相關白(稟告)」。閣臣和廷臣互相牽制,任何一方都沒法坐大的局面,是我最願意看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