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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一五八○年，即在伏爾泰發表《哲學書簡》之前的一百五十四年、在尼采發表《悲劇的誕生》和《不合時宜的思考》之前的二百九十八年，五十歲的姚安知府李贄毅然辭職，此後的二十多年，他一直專心研究學問，並四處傳播自己的思想。他的思想主要反映在後來出版的兩本書裡，一本叫《焚書》、一本叫《藏書》。這兩本書的書名之所以起得如此怪異，原因是李贄清醒地認識到，這些書裡的內容完全是一些「離經叛道」的議論，因此，這些書的出路只能有兩條：要麼藏起來，要麼被焚燒。所幸這兩本書雖然被朝廷一禁再禁，但到底還是傳到了今天，讓我們能看到在那個儒教統治最黑暗時代的一個叛逆者的思考。其實，在他的生前，《焚書》的命運已經不是「焚」，而是許多人都喜歡看，「人挾一冊」。
關於李贄的叛逆，不僅可以從這兩本書的書名可以一眼看出，便是他辭官的行為，已經超乎那時絕大多數人的想像。在那個官本位的時代，無數人「白首窮經」地攻讀，就是想取得一官半職；無數的官員，一門心思、無數手段地往上爬，也不過是為了加官晉爵。李贄卻在當了知府之後辭職。知府已經是相當於今天的地級市市長的位子了，那時可是「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李贄生於西元一五二七年，家境較貧困，一五五二年中舉，因為家境貧困而不能再年復一年地往上考進士了，於是，他就慢慢地在政府做文員，走了一條「熬官」的路。他熬了八年後，才做了個國子監教官（相當於教育部小職員，薪俸當然很低，而且因為沒有任何「權力」，所以薪俸之外也沒有任何的「灰色收入」）。而在這八年間為了「候補」，只得以教書為生，期間的飢寒交迫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據說有一次有七天處於半飢餓狀態。年近五十當上知府，他應該很珍惜。可是，他沒有，三年間，他在取得了一定的半合法性的「灰色收入」後，即為了心中的事業──研究學問、追求真理，掛冠而去，過上了顛沛流離的「自我放逐」生涯。
西方的思想家，多數生活也是非常窮困的，雖然他們有稿費，但並不及時和如願，因為他們的著作有時會被列為禁書。伏爾泰完全依靠他的崇拜者兼情人過日子，尼采晚年貧病交加，是他妹妹照應的，康德則是靠中學教師的職位維持平民生活。他們異於學人的地方是，他們都是獨身，否則，家人要受累。馬克思就是一個例子。
李贄是受儒學教育成長起來的中國人，他有家室，兒女成群，他必須為他們著想，但也不能全為他們著想，這樣，他的人生歷史就分為兩段：前一段為謀生。他選擇做官謀生，是真正的為「稻粱謀」，與陶淵明的出仕是一樣的。當他覺得家人生存已不存在溫飽問題、更重要的是當他覺得再也沒有時間為稻粱謀下去的時候，他終於離職而去，做一個有獨立人格的知識分子。
李贄後面的人生之路走得極其坎坷：先是投靠有一定權勢的朋友、後去廟裡當和尚，七十六歲時，被朝廷以「敢倡亂道，惑世誣民」罪抓進監獄，自殺而死。
有人說，李贄的思想還不成體系。其實，如果從啟蒙思想角度出發，李贄的所有觀點都是一以貫之、自成體系的。李贄的哲學思想受「心學」和佛教禪學（其實心學本身即在禪學影響下形成的）的影響較大，他的宇宙觀是：宇宙以物質性的陰陽二氣為基礎，經過無數變化，生出萬事萬物來。有了這個哲學基石，他便認為：人生於天地之間、宇宙之內，有發展人的「自然之性」的權力，任何教條性的儒家（理學）之清規戒律都是反人性的。在這個哲學思想貫穿下，他的一切立論就順理成章了：比如男女之愛，就是最大的「天理」。他對《西廂記》就備加讚賞，一反當時那些道學家們將其定位為「誨淫」書。在文學上，他提出了「童心說」，即不守教條、「獨抒性靈」。他反對王侯與庶民之間的等級設置，提出「人生而平等」的觀點，這比盧梭早了三百年！相應的，他極力反對「男尊女卑」。他更多的驚世駭俗之論是表現在對儒教大教主孔子以及孟子等人的批判上，他認為：《論語》、《孟子》等只是其弟子隨筆記錄，並非「萬世之至論」，反對「咸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他說士大夫們不過是把「先聖」的經文當作實現自己富貴的敲門磚罷了，那些當官有權有勢、作威作福之人不過是 「不操戈矛之強盜」，「吃人之老虎」，所以，「官逼民反」是必然的，為此，他高度評價了《水滸傳》。他還為商人的社會地位鳴不平，認為經商致富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人追求物質財富也是天性使然。
李贄的觀點和思想主要是在三個方面具有啟蒙意義，一是揭露道學家的虛偽，認為他們把孔學、儒學、理學中的道德當作取得功名和利祿的工具，即道德工具化問題。二是「義利」之辯，即認為人生於世，追求物質利益是正當的，儒學中的重義輕利是有失偏頗的，利己實則是天經地義的。所以，如果講「天理」，則「人欲」就是最大的「天理」。三是在人類的社會活動中，他提倡人性、提倡重商，這一點當然是前面兩個思想對實踐的闡述。
但是，李贄的理論只是批判性的，而不是建設性的，即沒有提出改造世界、改造社會或改造思想的新模式。比如人類的公平原則、社會秩序（法的精神）、教育方案等。也就是說，他提出了「天賦人權」（雖然這四個字，他沒有直接說出來），但沒有提出民主自由的制度設計。
但把李贄列為中國啟蒙第一人，完全是應該的，他最大的成就就是「對人的認識」。盧梭曾高度評價古希臘德爾斐神廟鐫刻的箴言：「認識你自己」！他認為這句話「比倫理學家們的一切巨著都更為重要，更為深奧。」其實，正是「對人的認識」道出了啟蒙思想全部真義！
可是，在那個知識分子已經淪亡的時代，李贄找不到能讓自己成為近代意義上的真正的知識分子的思想營養。李贄形成不了時代的新思想體系，連批判的體系都形成不了，遑論建設！而更重要的是，李贄的啟蒙，呼應的聲音極其微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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