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知識分子,是知識的探索者、知識的承載者、知識的傳播者、知識的運用者和知識的捍衛者。但是,中國的知識分子,在戰國以後,在統治者軟硬兼施的政策下,卻逐步喪失了上述功能,一步步地蛻變,直至淪亡。統治者為了加強統治,需要知識分子為他們出謀劃策。他們利用知識分子的方法有兩條:一是設立選官之法,以高官厚祿誘之;二是利用儒家思想,教導知識分子們:人生的意義就在於為天下做貢獻。而天子是天意的代表者、天下蒼生的主宰者,所以,他們應該為天子竭忠盡智。這樣,隨著朝代的更替、集權的加強、意識形態的日益狹隘,在兩千五百年的歷史中,中國知識分子就由「士」蛻變為「策士」,再由「策士」蛻變為「謀士」,最後,又由「謀士」蛻變為「進士」,而且,「進士」們所學習、掌握、運用的知識也變得越來越狹隘、虛假。所以,傳統上,中國對知識分子的稱呼,有多種多樣,如文人,這是指他們不會「武」;讀書人,是說他們只會讀書;士大夫,指做官的文人;士子、舉子,是考功名的文人;秀才,是以讀書為業的人,等等。
第一步,在戰國時代,很多士從君子義士蛻變為策士。士和策士,都是一些有追求、有本領、有修養的知識分子。他們的區別在於:一是「追求」不同,士追求的是獨立的、公共的目標,策士追求的是附庸的、個人的目標,策士為了實現個人的富貴,已經不顧自己的初衷、不擇手段、不問正義了;二是「本領」不同,策士在具有真本領的同時,需要加上能言善辯、見風使舵、機詐巧變了;三是「修養」則更不同,士是重道義、重氣節的,而策士則是目的至高無上,道德底線下沉。
第二步,到了天下大一統的漢代,策士們失去了朝秦暮楚的土壤,只能為一個帝王謀(為朝廷謀、為劉氏天下江山謀),這時,策士就蛻變成了謀士。謀士在追求、本領、修養三個方面也有改變:追求的目標,大而言之是天下太平、國家富強、政權穩固,小而言之,就是自己有地位(舞臺)、有功名、有發言權;在本領上,主要是看買家,因為這時,只有一個買家──皇帝。皇帝尊儒,就學五經;皇帝好道術,就談鬼神;皇帝要奇謀,就學太公陰符。在個人修養上,以朝廷的倡導為依據,或忠或孝,不惜做假、講大話、打保票。
第三步,隋唐建科舉制,謀士們進一步隨之而蛻變為進士。一個「進」字,道出了它的實質:爭當帝王的奴才、爪牙,他們的追求,就是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他們的本領就是掌握敲門磚──熟讀聖賢文章、寫好策論和八股文;他們的修養就是存天理、滅人欲,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元明以後,朝廷科舉以「四書五經」為主,進士們所讀的書、所寫的文章,內容日趨扁、窄、虛,其追求、本領、修養,也就可想而知了。
謀士、進士之外,畢竟聖賢書讀多了,有人以孔教徒自居,感到朝政腐敗、官員貪婪,行為與聖賢教導相距甚遠,為了維護聖人們建立的倫理綱常,他們開始與朝廷有了分歧,或對抗、或冷眼、或嘲諷、或清議,這就是所謂的名士。但這些人與西方的反對黨有本質區別,他們的言論,與所謂的「自由言論」、輿論監督更是大異其趣。
至此,還有什麼科學研究呢?還有什麼民主制度的探索與發現呢?還有什麼人格的獨立呢?畢竟,真正做到「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人是少之又少的個別人,而這極個別的人因為沒有信仰、沒有獨立、沒有方法、沒有土壤、沒有條件,也就不會有所成就。邵康節窮天地之理,流變為算命;朱熹格物致知,得出聖人已經說出了一切,只要讀聖賢書就行了;王陽明致良知,只叫人「悟」,再不用刻苦學習、思考了。
這時,有些人看到了外面的風景之角,大呼這時已經是「萬馬齊喑」,要趕快「不拘一格降人才」,可是,哪裡去找人才呢?主流知識分子已經淪亡了!
士:道德君子、言行義士
春秋戰國時期,人們最佩服的士,叫君子士,或者叫義士。這是一些有理想、有正義、有本領的知識分子,他們熱愛生命,但可以捨生取義;他們希望富貴,但決不為富貴而犧牲道德、正義;他們有自己的生存方式,但為了天下大義,他們會立即投身其中,而且不邀功、不取利、不謀名。
春秋戰國時代的義士,最值得一提的人是魯仲連,因為他是戰國末期人,那正是一個策士大行其道的時代,但是,有見識、有大志、有本領、有修養的魯仲連,才幹超群卻不求官職,伸張正義卻不謀私利,遠離功名卻心憂天下。從史籍記載的魯仲連「七事」,頗能看出他的君子風範、義士言行,我們不妨一一述之。
第一件是說他少有奇才,不僅博學善辯而且見識過人。他十二歲在稷下學宮學習時,遇到當時已經非常有名的辯士田巴,這個人曾宣揚過:五帝不怎麼樣、三王是問題天子、五霸的汙點很多、物質的硬度與色彩可以分開、共性與個性同處一物之中等命題,曾在一天之內與上千人辯論都大獲全勝。有一天,田巴遇到魯仲連,連出三道題來難他,魯仲連說:「我聽說,如果客廳裡儘是糞便的話,人們必然要先進行打掃,這時,莊稼地裡長滿了野草也暫時顧不得了;戰場上,雪亮的刺刀逼到你的面前,你還顧得了可能射來的箭嗎?現在楚國陳兵南陽,趙國討伐高唐,燕國把十萬人駐在聊城,國家亡在旦夕,你有什麼好辦法?若你沒有好辦法,你的那些高論就如同夜貓子叫,你一出城,人們就會討厭你,所以,我勸先生不要再高談闊論了。」說得田巴連連稱是。後來,田巴對魯仲連的老師徐劫說:「魯仲連簡直是飛兔,豈止是千里駒!」
第二、三、四件是和孟嘗君有關的三個故事。
戰國四公子(齊國孟嘗君、趙國平原君、楚國春申君、魏國信陵君)好養士(就是收羅很多有本領的人在身邊養起來,以備不時之需)。據說,孟嘗君曾「養士三千」,可他養士之後,又覺得這些士不是他想像的那樣「有用」,終於有一天,孟嘗君想解雇他門下的一些人。魯仲連知道後,便對他說:「不同本領的人要在不同的舞臺上發揮作用,有些時候,猿猴不如魚鼈,騏驥不如狐狸,曹沫不如農夫,對人才,要用其長、捨其短,你自己不會用人,反而說人家無才幹進而解雇人家,這是非常愚蠢的做法,其後果只能是讓人才流失到敵人那邊去,從而為自己帶來更大的禍患!」最後,孟嘗君聽從了魯仲連的勸告,沒有驅逐門下人,但孟嘗君卻給他們相當低的待遇。魯仲連見到孟嘗君後,對他說:「你這叫尊重知識分子、善待知識分子嗎?當年雍門對待椒亦、陽得子供養才子,給他們的飲食標準都和自己的一樣,這些士從而也就為主人效命了!現在你比雍門、陽得子兩家還富貴,給士的待遇卻比他們差,你好意思說自己好養士啊!」孟嘗君辯解道:「不是我薄士、賤士,實在是今士不如古士,我得不到像椒亦那樣有才幹的士啊!」魯仲連說:「養馬、養美女是你熟悉的事吧,就用這個做例子吧,你馬棚裡馬兒上千,不都一個個被餵得膘肥體壯嗎,不一定是千里馬才這樣餵養吧;你後室裡小老婆上百,一個個都錦衣玉食,不一定是西施般美女才享受這樣的待遇吧。你養士為什麼一定要他成為像椒亦這樣的古士才肯厚待呢?」
孟嘗君聽了魯仲連的話,覺得他是個「大材」,想把他也「養」在身邊,魯仲連當然一口回絕。無奈,孟嘗君就想向他討教「勢數」之學,魯仲連卻回答說:「勢數這玩藝,簡單得很,就像城門的機關一樣,如果正當它要開的時候,一個指頭放在中間就可舉起它;如果不當其時,雙手怎麼用力也抬不起來。不是機關加重,也不是雙手無力,它所以能舉起來,是順勢而已,在能舉的時候舉,就是所謂的勢數」。
從這些故事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魯仲連已經完全具備一個大政治家的眼光、胸懷和辯才。但是,他拒絕做官。為什麼,因為他看透了那些自私自利的君王公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