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袁世凱時代,所謂政黨內閣,曾盛極一時。為著爭取「入閣」,甚或「組閣」,小黨派成員乃紛紛結盟,毀黨造黨,分別形成了親孫的「國民黨」和擁袁的「進步黨」,事詳《袁氏當國》。在兩黨之間發生了爭執之時,不用說「肢體抗爭」之激烈,不下於今日台灣之立法院。斯時去古未遠,議員們所使用的文具,都還限於毛筆和硯台。在辯論激烈時,往往筆硯橫飛,墨汁四濺,當之者就頭破血流不成個人形了。所以後來國會之中數百只的石製硯台,都被釘牢在辦公桌上,動搖不得了。筆者述史,為何連個小小的硯台,也不放過?無他,搞微觀史學,從小看大耳。
我們要知道,台北今日所實行的議會政治中,一些肢體抗爭的現象,只是大陸當年搞議會政治的遺傳而已。一脈相承,沒啥稀奇也。今日台灣,李前總統,和呂副總統,都不要做中國人了。但是他們政治血液的因子,還是地道的國產嘛,想做真正的日本人,也就很不容易了。大陸上的老江,今日之所以堅決否定議會政治者,朋友,您看看博物館中,民初國會中的硯台,和今日台灣鬧選舉的亂象,您或許也會同情他底恐懼的。大陸太大,亂不得也。
以上所說的,還只是民國初年,搞議會政治問題的冰山之一角。至於他們如何搞實際政治,則明暗、大小就各異其趣了。在袁世凱時代,他們要參加選舉總統,組織內閣,場面大矣哉。所以要毀黨造黨,從小變大,庶幾人多勢大,進而掌握大政。可是到黎段當政時,總統和內閣人選早定,搞政治變成搞小圈圈,以便爭取實權、實利,搞大黨就不如搞小派運用之方便了。因此政客之間的興趣,就集中於組織小派系,和組織小而收穫大的政治俱樂部了。
在老國會恢復之初,首先老的「國民黨」和「進步黨」都萎縮了。前者的骨幹乃另組其「憲政商榷會」和「政學會」(後來南京國民黨政權中「政學系」的始祖)一類的小組織,以便在當時最熱門的政治事件中,實際參加,並發生影響。一些滄海遺珠的國民黨員,則仍然株守於其老巢,什麼「客廬派」、「韜園派」和「丙辰俱樂部」一類的小組織。總之,原來號稱「國會中第一大黨」的「國民黨」,是被一些親孫、離孫,乃至叛孫的小組織代替了。
至於老的「進步黨」,它也以相同的道理分裂了。其骨幹精英,在梁啟超等人領導之下,與袁世凱時代就存在的老的「研究系」(以梁啟超為首),和「交通系」(原來以梁士詒「財神」為首,把持了財政部、交通銀行,和鐵道運輸的親袁老官僚的無形政團)聯合,也組織了一個實力雄厚的「憲法研究會」。因此,這個恢復了的「民元老國會」,就變成兩個以研究憲法為名的政團短兵相接的戰場了。(參見一辛著,《中國政黨小史》(節錄),載上引《北洋軍閥,一九一二∼一九二八》,第一卷,頁二一三∼二三○。)
可歎的是,他兩方傾軋,重點不在福國利民,而是以各該系的本身的利益為主。因為兩系都不是「選民」選出來的,沒有對選民負責的問題。所以他們既不代表任何社會階級,也不代表任何社會團體。因此他們爭吵的內容,就純粹以各該系政客最狹隘的私利為出發點了。這也就把最高級的議會政治,低貶成最低級的幫會政治了。事實上,上述鄧小平和江澤民所詬病的,不是英美式的議會政治,而是畫虎不成,走了樣的中國式、走火入魔的「幫會政治」。
在宏觀史學的遠景之前,議會政治蓋為將來中國必有的客觀實在。但是它在早年的中華民國,和現在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都還可望而不可即,一般人民和當國者,都被幫會政治(像文革時期,四人幫那樣的政治)嚇昏了頭,便錯把幫會政治,當成議會政治了。
顧維鈞VS.唐紹儀
經驗豐富、觀察入微的當年的國務總理顧維鈞先生,就曾經告訴我一則他親身經歷的,和他岳父唐紹儀齟齬的小故事:
據顧氏回憶,在他第一次出使華府時,適逢袁死段繼。國庫枯竭,官府薪餉不繼,財政總長陳錦濤,乃連電顧使在美國試舉外債,以度難關。顧氏奉命之後,乃使盡渾身解數,在美國銀行界尋覓不帶政治條件之放款。並儘量避免舊有借外債之陋規,壓低利息,為中國舉債六百萬美元,以濟北京政府的燃眉之急。交涉完滿解決,北京大樂,優電褒獎。顧亦私心自慶,斯為中國政府舉借外債以來,條件之合理與優越,均為前所未有之創舉。殊不知正在此歡慶期間,顧家突然收到岳丈大人、前國務總理唐紹儀拍來的急電。嚴囑顧氏停止此項交涉,註銷此項外債。顧氏接電之後,夫婦皆為之驚詫不已。顧如遵岳丈之囑,一通電話,便可立刻中止此一外債之簽署,則北京政府便立刻陷入經濟危機,段內閣即有倒閣之虞,國家勢必再遭動亂,前途可能也就不堪設想。
當顧氏告訴我這段祕史時,我問:唐前總理此時退休在滬,何以忽然靜極思動,起而干涉朝政呢?顧說:唐紹儀是國民黨員,此時他顯然是奉中山之命行事也。我問顧氏,在此公私兩難的夾縫中,您自己何以自處呢?顧說,他身為國家駐外使節,一切當以國家利益為重。此時國家的安定問題要緊,他們自己私人間的翁婿之情,就不應該越分了。我再問,當時國家統一,國民黨也是支持北京政府的嘛,財政總長陳錦濤,不也是國民黨員參加內閣的嗎?何以唐紹儀還要乘危搗亂,製造政潮呢?顧說,正是這話,他覆電岳父,也就說這次舉外債,是奉財政總長之命行事的。唐紹儀接到女婿抗命的覆電,當然也是氣惱不已。當顧公告訴我這段他們翁婿之間不快的故事時,他也向我感歎,那時反對黨之反對政府,都是遇事必反,不談原則,不擇手段的。這就與先進國家反對黨的作用,迥然不同了。所以當時中國政局之糟亂,亦不能專責於軍閥政府也。(參見《顧維鈞回憶錄》,中文翻譯版,第一冊,頁一四四∼一四七。)
上面的例子還只是唐氏以親戚身分,私人干政;國會就不同了,它是中央政府中三個分權單位之一。它如遇事必反,把政府所制定的政策,當成政治皮球,在議會中踢來踢去,這個中央政府便要擱淺了。今日台北政壇的混亂,多少也似乎與這個傳統有關。當年的當政者的袁段蔣毛之憎恨議會;後來鄧江諸公對議會政治的顧慮,顯然也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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