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戰以來,一直對中國虎視眈眈,認為一戰是日本鯨吞中國天賜良機的日本,在袁世凱死後,突然變了調子,高唱起日中親善來,而且朝野上下,都急於表示對中國的友好。個中原由,從表面上看,是日本內閣換人,大隈換成了寺內。但更深層的原因,是大隈內閣想借一戰之機,把中國一口吞下的野心,碰到了很大的阻力,嘴張開了,卻好像被什麼東西卡住,上不上,下不下。中國反彈強烈,西方也對日本的趁火打劫,心懷不滿。結果呢,日本的元老們,不高興了,於是大隈重信,只好走人。按日本學者井上清的說法,由於大隈過於強硬的對華政策,二十一條簽訂後,日美關係惡化,日英關係也出現了陰影。更重要的是,這種政策激起了中國人的強烈反彈,連親日派都不大親日了。結果,這些元老們,尤其是山縣有朋對大隈表示不滿。其實,在日本知識界,大隈名聲一直就不佳。哲學家中江兆民叫他「投機商」,人們提到大隈,往往稱之為「肥後之俗物」(肥後是大隈的故鄉)。 因此,大隈下臺,得到政友會和國民黨兩黨支持的軍人寺內上臺組閣,一改過去對中國中央政府壓迫的策略,尋找合適的對象,加以扶植。因此,他們選擇了段祺瑞。 扶植段祺瑞的具體政策的實施,就是借給了段政府大量的金錢,讓段的北京政府硬起來。同時供給日製的武器,支持段祺瑞編練一支「中央軍」。
其實,在當時的日本政界,大隈還算是一個有理論的政客。他曾經是著名的「支那保全論」的提倡者,但他同時又是一個明治以來堅定的西化論者。在他看來,在東方,唯有日本才是「西方文明的介紹者」,最完美地吸收和消化了西方文明,因此就成了東方唯一的代表者,屬於能在現代世界占有一席之地的唯一的東方國家。基於此,日本學者認為,正因為這樣的思想背景,大隈最終走向了把對華二十一條強加給中國的道路。 顯然,從所謂的「支那保全論」到趁一戰之機獨吞中國,帶有很強的投機色彩。這樣的投機,在當時的日本朝野,雖然沒有引起很大的反彈。但這種投機的具體操作,效果卻相當不好。
雖然自甲午之後,日本的國勢蒸蒸日上,但想要在一戰之際,趁歐洲列強忙於戰事,一口吞下中國,依然屬於蛇吞象的妄想。因為,對於日本這個小國來說,中國實在太大,以日本當時的國力,吞下中國,還是力不從心。況且,地球是圓的,歐美列強,雖然陷於戰爭,但不等於從這個地球上消失了,無論如何,歐美不可能允許日本獨吞中國。唯一的機會是,利用各種機會,製造中國的內亂,趁亂下嘴,使得中國分裂。然後,再一塊塊吞下。從某種意義上講,日本逼迫中國政府簽訂二十一條,獲取利益並非主要目的,也不是想一下子就把中國變成朝鮮。否則,最為露骨的第五號條款,不會是所謂的建議條款。但是,這種不要求中國政府落實的條款,卻堂而皇之地提出來,最主要的目的,是要借此製造混亂,只要袁世凱政府答應了其他條款,在輿論看來,就等於答應了所有的條款。因為是秘密談判,袁世凱政府也無法很好地澄清。因此,這一招一出,就會使在日本人看來有強人面目的袁世凱政權,喪失合法性,統治不下去,產生內亂。當然,內亂真的還是出現了。只是,內亂沒有日本預料,在二十一條簽訂之時發生,而是在洪憲帝制之際出現了。因為袁世凱非常錯誤地判斷了形勢,他和他的策士如楊度之流,誤以為稱帝可以再樹權威,重建合法性,結果是反而給了反對者以對抗中央政府的最合適的藉口──反倒退,這個藉口,最大限度地符合自晚清以來來源於進化論意識形態的政治正確性,使得袁政權的合法性進一步喪失,最終導致袁世凱的垮臺。而居心叵測的日本人,在洪憲帝制的醞釀期間,扮演了十分可疑的角色,先是暗示帝制可為,然後又隨著西方列強,抵制袁世凱的帝制。在洪憲帝制期間,中國如日本所願,再次陷於動蕩,在動蕩中,成心搗亂的日本人則花了大量的精力和資財,資助袁世凱的敵人,從革命黨到宗社黨,日本人一律給錢給槍,提供顧問,唯恐天下不亂。日本軍官,在旅順、大連為蒙古叛亂武裝巴布扎布訓練士兵。各地的日本浪人,也有組織地到處尋釁鬧事,用西原借款的主角西原龜三的話來說,就是「猖狂已極」。 可以說,這一切,都是日本自提出二十一條以來的一系列「組合拳」。
然而,袁世凱死後,中國並沒有如日本所願,陷入內戰無從自拔,反而各方很快達成妥協,在恢復臨時約法的前提下,重建共和,大體恢復了秩序。事實上,只要中國沒有陷入大的混亂,以當時日本的國力,依舊是不大可能一口將中國吞下的。日本人急於求成,四下點火挑釁的行為,卻激起中國人普遍的惡感和敵視,民間對日本人惡感陡然增加。這使得日本自參加八國聯軍占領北京以來表現出來的「善意」,蕩然無存。但比較起來,社會的上層,包括政界人士,對日本的惡感更甚,連中國著名的親日派人物,都對日本表現出敵意和警惕。據西原自己後來回憶,他第一次見曹汝霖的時候,一向親日的曹對日本的做法很不滿。更重要的是,儘管西方列強忙於歐戰,無暇東顧,但是,西方世界顯然不能容忍日本吞下中國,那就意味著在東方出現了一個龐然大物,整個東方,幾乎都變成了日本的囊中之物,這絕對不是西方所樂意見到的。因為這就等於日本一躍成為世界的巨無霸,一直以來的世界均勢就完全被破壞了。所以,自二十一條事件之後,日本和西方,尤其是和美國的關係驟然緊張,英法輿論也對日本相當不滿。一時間,日本的對華政策,陷於兩難,一口吞不下,卡在喉嚨裡,上不上,下不下,很是難受。而且隨著歐洲的逐漸明朗化,戰事接近尾聲,這種四面楚歌的局面,對於日本相當不利。在這種情況下,連當時在華的日本人,意見都出現了嚴重分歧,一種主張懷柔,「宋襄之仁」,一種則為「強橫蠻幹」,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拿下中國算了。 而在日本的政界,對華政策的僵局,演變成政潮,大隈內閣的屁股開始有點坐不穩了,日本政壇勢力很大的政友會元老,越來越對大隈看不順眼。看準這個機會,當時任朝鮮總督的寺內正毅,特意派出他的密友西原龜三,來到中國收集大隈內閣的「黑材料」,寫成革命騷亂實情調查書,回國在議員聚會的場所演講,引起「大騷動」,然後各派議員決定到中國實地調查,向元老和宮廷報告。
自甲午戰爭以來,中日成了密切相關的一對冤家,日本感冒,中國發燒,反之亦然。第一次世界大戰,日本朝野視之為「天佑」之機,當然很想借此時機一口將中國吞下,但是,對於日本來說,中國實在是太大了,如果貿然開戰,武力征服,誰也難以預後,不敢開戰,卻擺出一副強硬的姿態,咄咄逼人,不僅徒增中國人的敵意,順帶導致日本與英美之間出現裂痕,而且裂痕越來越大。英美,尤其是美國,對日本的野心也越來越警惕。所以,日本人在歐戰期間固然可以小動作不斷,但是一旦動作太大,等到歐戰結束,西方列強可以騰出手來的時候,日本的處境,將十分不利。中國問題處理不好,即便沒有趁火打劫的寺內正毅等人,大隈內閣也做不下去。換人,勢必改變政策。按日本人思維習慣,剛的一手碰到阻礙,勢必轉到柔的一面來,因此,比起此前的劍拔弩張、咄咄逼人來,改變了的政策有了一點懷柔的味道,而這味道的體現者,主要是一個人,他就是西原龜三,懷柔政策的具體內容,就是西原借款。
西原龜三是個生意人,一個精明的生意人。在寺內正毅任朝鮮總督期間,勝田主計和他搭檔主政朝鮮銀行,而西原在朝鮮經營紡紗業,當時朝鮮銀行陷入困局,在西原的幫助下,得以解困,並且有了很大的發展。由此,西原跟寺內和勝田結交。後來,在寺內和勝田聯袂組閣,在勝田擔任藏相(即財政部長)的大藏省,西原沒有任何名分,但卻可以隨意出入,指揮秘書,呼來喝去,宛若主人,很有點類似於徐樹錚跟段祺瑞的關係,可見其受信任之深。西原出身貧寒,但十分勤勉,而且簡樸,發跡之後,家眷依然留在鄉下,自己單個一人在東京租住一個小公寓,生活簡樸到了極點。為人據說也十分清廉,掌管如此大的金錢往來,跟貪腐成性的中國權要打了那麼多次交道,一點好處沒有拿過。人家送他古董香爐,也推說自己房子小,沒有地方放而卻而不納。但是,西原跟許多日本能人一樣,主意特別正,特別固執,只要自己認為對的事,無論如何都要堅持到底。西原借款,就是這樣一件在他看來一定要堅持做的事。
從某種意義上說,如果沒有西原,日本對華政策的改變,會走向何方,真有點說不清。恰是這個在野人士,給這個改變定了調。這個改變,用西原自己的話來說,屬於介於「宋襄之仁」和「強橫蠻幹」之間的中道。改變大隈政府支持中國合法中央政府的敵對方、專門搗亂、激化內亂的策略,選擇支持中國中央政府。扶植這個政府中的親日勢力,以懷柔政策,軟的一手,實現日本想要從中國得到的一切。而這種政策的改變,主要體現在一系列的借款上。這種以借款為標誌的懷柔政策,其背後隱藏著非常險惡的用心。用西原自己的話來說,借款是要為中日關係打下一個共同的經濟基礎。即通過大量的日元借款,注入中國的國家銀行諸如交通銀行,通過幫助中國整頓金融,改革幣制,逐步實現「日中貨幣混合」,甚至最終「以保護資金為名」,實現日軍派憲兵駐守中國國家銀行,即不僅在資金上,而且通過軍事控制,從根本上掌握中國的金融,進而控制整個中國國家的命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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