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界,也就是今天說的娼妓業。花界中人,也是市民,而且是市民中很有曝光度的一群。晚清以降,花界對於政治向來熱心。革命黨在妓院談革命,保皇黨也在妓院裡講保皇。成立了國會,八大胡同的常客,人稱來自「兩院一堂」:國會的參眾兩院,以及京師大學堂。花界花魁的評選,晚清時節是狀元、榜眼、探花,民國則是總統、總理、部長。連時裝裙褲,都印著國旗。因此,在五四這種熱鬧的時候,自然不會置身其外。北京的花界,官僚氣太重,好像很少聽說有運動的消息。而上海就不一樣了。上海罷市,花界積極參與,大小妓院一律關門停業除牌,連在妓院做雜役的人,俗稱「烏龜」之輩,都動了起來,「九成同義會(烏師幫所組織者)且向各妓院散發『國事危急,學生被捕,商業停頓,挽救學生,本會同業,公同停業,不達目的,甘坐待斃,大眾開市,方始做業』一種傳單」。 等級高的妓女校書和長三,一向樂於出頭露面,還組織「青樓救國團」,走上街去跟學生一起撒傳單,為遊行的人們供應茶水。名妓鑒冰,專門設了一個學生飲茶休息所,「門前張一大紙,書『青島問題發生,各界一致罷歇,學生為國熱忱,不過稍盡綿力,妓界泣告』」。據說,「各妓院門前,多貼有長八九寸、寬二寸之小傳單,楷書『君亦中華民國之國民乎』。見者多觸目驚心」。 是激勵嫖客愛國,還是藉以自我表白?也許兩者都有。上海西福致里的妓女妙蓮,不僅捐了五十元給國民大會,而且發出一份〈敬告花界同胞書〉。全文如下:
我們中國到了將亡未亡的時候了。現在所以未亡,全仗一點國民的志氣。自外交失敗的信息傳來,首先由愛國的學生,發起懲警賣國奴,抵制日本貨。沒有幾日,全國各界萬眾一心,下至小工車夫,亦不肯與日人工作。可見人心不死,正是我國一線生機。惟我青樓一無舉動。我本我的良心,想出幾條辦法,勸告我全國花界同胞,各本良心,盡我國民應盡之天職。後並附八條:一,請花界同胞哀懇各界,一致救護被捕愛國學生。一,請花界同胞,將波蘭、朝鮮亡國苦處,擇要印在局票後面。一,請花界同胞勸人文明抵制,不可稍有暴烈行為。一,請花界同胞普勸我商家,國貨萬萬不可漲價。一,請花界同胞量力捐助國民大會,及學生聯合會經費……
據報導,上海的花界,跟學生和商人一樣,也組織了救國團,即名「青樓救國團」,發起者為名妓鑒冰、笑意、金書玉、妙蓮等人,這些人都是校書級別的名妓,多次上過花界花魁榜的。這個救國團,曾一日發出傳單兩千張。其中一份花界的傳單,是這樣寫的:「我們花界,斯業雖賤,愛國則一。願我同胞,抱定宗旨,堅持到底。國賊弗除,學生不放,誓死不休。第一要緊,切勿暴動。如遇日人,佯作不見,倘伊尋事,逆來順受,莫墮奸計,至要至要。特此奉告。青樓救國團泣告。」 不愧是青樓女子,愛國也帶著可愛的柔性,跟印度的甘地類似,非暴力抵抗,即使日本人前來尋釁,也要逆來順受,遠離暴力。
據美國學者賀蕭(Gail B. Hershatter)的研究,五四時期的上海妓女,一共停業兩次,五月四日之後,五月九日國恥日(二十一條簽訂日)停業一天,然後在六月上旬,又跟上海市民一起三罷,直到六月中才結束。 「林黛玉、笑意、鑒冰、花娟娟、洪第、金第等數十名妓,結合不忘國恥會,各於枇杷門下,高標『五月九日停止格宴』等字樣。」 林黛玉(藝名)是當時上海名妓四大金剛之首,名氣很大,可見聲勢不小。連跟上海接壤的海門地方的妓女,受到影響,也開會議決停業,發了一個古色古香的文言文寫的宣言,並創作愛國歌,提倡國貨歌,討賣國賊歌,「分頭拍唱」。 這些歌曲、宣言和那些傳單、文告,到底是妓女們自創,還是有人代庖,不得而知,但估計多半是這些妓女恩客的手筆。這些恩客裡,絕對不乏下筆生花的文人墨客,那年月,上海的文人跟花界屬於共生體,休戚與共,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此前的辰光,產生了那麼多蝴蝶鴛鴦文字,繁榮了文壇,現在代勞寫點愛國的文告,自是義不容辭。據當時的報人包天笑講,彼時即使良家婦女,也習慣由「床頭捉刀人」代筆,投稿作品,雖然名字是香豔的女性,其實都是男人的文字。 男人替女人說話,以女人的口吻說話,到底是男人的意思,還是女人的意思?不好說。但是,至少可以說,有人代筆不等於妓女們的愛國行為,都是被動的。也就是說,代筆很可能是出自妓女的主動要求。因為,妓女們不僅有文字,還有行動。據當時報紙記載,有名妓著人開著汽車,在大馬路和四馬路一帶兜風,車上插著白旗,上書:「警告同胞,切勿暴動。」 這種跟學生學來的動作,表現在妓女們身上,別有一番意趣,可以看出她們對於運動的積極性,以及對運動失控的擔心。當時的上海灘,汽車還是個新鮮玩意,開汽車兜風,絕對是個很拉風的事。把這種事加上愛國兩個字,真是又時髦,又刺激。在運動中,妓女們不僅參加三罷,而且對於跟三罷相關的抵制日貨運動,她們也很積極,「互相勸告,此後購用國貨,以免權利外溢」。 顯然,這對於便宜的日本化妝品要求甚多的若輩,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損失還是相當大的。而且,據記載,一直到五四以後,還有名妓堅持不接待日本客人。時人感慨道:現在的官吏不如妓女,「『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余今於『商女』二字,欲易作『官吏』矣」。 反過來說,妓女這樣的愛國行為,之所以被人拿出來宣傳,也不乏借機貶損官員的意思。
雖然說,由於清代特殊的官場嫖妓限制,清末不存在如明末那種名妓文化,花界基本不存在琴棋書畫俱佳者,如柳如是、李香君這樣有思想的人物,更是不可能存在。晚清一些所謂的妓女作品,實際上是出自海上文人之手。因此,像上面那種〈敬告花界同胞書〉之類的東西,儘管是白話文(可以肯定不是新文化運動的果實),但口吻和境界,都很政治,太男人了,活像是國民大會或者學生聯合會的負責人,在給妓女們派活兒。所以,這種產品,最大的可能也是男人的手筆。同時,鑒於在晚清到民國的歷次愛國運動以及政治事件中,強調卑賤者的參與熱情,已經成了一種宣傳策略,不僅妓女,乞丐和小偷也會拿來做文章,說他們如何熱情如何奮發,云云。不僅正面的運動如此,連洪憲帝制運動,不是也有花元春、小阿鳳領頭的妓女請願團嗎?當然,在護國討袁中,人們則喜歡吹捧那個替蔡鍔打掩護的小鳳仙,從而實現兩邊微妙的平衡。這樣的事情,在本質上,都屬於拉妓女來搞政治。所以,我們看到的五四運動的花界參與,尤其是那些熱情洋溢的文字,多半有人造的成分,應該屬於運動宣傳造勢的一部分、動員的一部分。告訴人們,連妓女都愛國了,你們動還是不動?只是,被拉的妓女,在運動中如火如荼的三罷中,的確也有主動的成分,由被拉動,到自己動,她們有這個自覺。就算是被利用,她們心甘情願。賀蕭的研究告訴我們,據上海著名小報《晶報》報導,在一九一九年,有名妓因為不讀書,不熟悉「愛國」、「同胞」等新名詞,竟至門庭冷落。
退一萬步講,妓女之所以有這樣做的動力,也有其內在的原因。上海是個趨時的城市,近代上海的妓女,除了最下等的之外,一般來說屬於中國最為趨時的女人群體,不僅時裝的變化,首先在她們身上體現,女性最早坐四輪馬車,坐汽車,照相,上報刊封面,都是她們首開風氣。因此,即便沒有發自內心的愛國熱情,當愛國成為趨時的內容的時候,她們也是不會落後的。
記得有句一度很時髦的話,戰爭讓女人走開。但是,政治卻不會讓女人走開,也走不開,無論宮廷謀劃,還是密室陰謀,甚至大街上的抗爭,都有女人的身影。連義和團這樣因為「神術」禁忌而高度歧視婦女的運動,也有所謂紅燈照這樣的傳說,更有黃連聖母這樣出身低賤的女人,作為抵禦洋人法術的法寶出來。五四是一場學生發起的政治抗議運動,但運動的深入,則很快演變成一場市民運動。到了這個地步,運動在某種意義上,成了一種時髦。無論何等人,趕不上這個時髦,就有點掉價,在上海這樣一個講究時髦的城市,尤其如此。自義和團運動失敗以來,中國的民眾抗議運動,幾乎都有市民的色彩,因市民的參與,才使得運動具有力量,但是,因市民的參與,也讓運動具有更複雜更世俗的色彩。有時候,這種色彩,會讓一場原本很嚴肅的政治運動,變得有幾分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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