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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的瘋狂(下)


文/劉耿生


  十二月十五日,獄卒照例來給海瑞送飯。海瑞是欽定重犯,在獄中每日兩餐,頓頓都是玉米麵的稀粥或窩窩頭,海瑞吃了十個月,已餓得皮包骨,可今日,兩個獄卒給海瑞送來幾盤炒菜,還有一壺酒。

  海瑞知道,這是給自己的「送行酒」。中國歷朝歷代,犯人臨行前,獄方都送上一壺酒,讓他醉醺醺「上路」,像海瑞這樣有身分的犯人,還要送上好菜。海瑞知道今天就要被凌遲處死了,泰然自若,全然將生死置之度外。他一生簡樸,節衣縮食,今天,見眼前這四盤肉菜,心想:今生今世反正就這一回了,開懷暢飲。

  酒足飯飽,面熱微微,已然忘卻即將臨刑。不覺想起自己鍾愛珍藏多年的唯一一件寶物,岳飛手書的南朝齊國詩人謝朓在獄中寫下的一首名詩。謝朓被別人構陷,冤死獄中,他留下的詩句不多,岳飛極喜謝朓之詩平仄協調,音韻鏗鏘,詞采華麗,對仗工整。謝朓所作〈大江詩〉,很符合岳飛含冤無告、悲壯孤憤心情。岳飛親書此詩,刻於石碑,後岳飛被害,石碑遭毀,但碑刻拓片卻留傳下來。明初,此碑帖原件為開國大將、書法愛好者徐達所得,後輾轉傳到海瑞家,視為至寶。海瑞清廉,家徒四壁,一貧如洗,只視此碑帖為「越世奇珍」。海瑞每日邊臨摹、邊品賞,極其喜愛此詩: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關山近,終知返路長。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蒼蒼,引領見京室,宮雉正相望。金波麗鳷鵲,玉繩低建章。驅車鼎門外,思見昭丘陽。馳暉不可接,何況隔兩鄉?風雲有鳥道,江漢限無梁。常恐鷹隼擊,時菊委嚴霜。寄言罻羅者,寥廓已高翔!

  海瑞先是低聲自吟,想到自己在獄中,和謝眺一時產生強烈共鳴,借著酒勁,放聲吟唱「風雲有鳥道,江漢限無梁……」門外的獄卒聞聲衝進牢房,慌忙制止道:「唱不得!唱不得!不准唱歌!」

  「怎麼回事?不是給我送行嗎?為什麼還不許我放聲高歌?」海瑞並沒有介意地問。

  「非也,昨日大行皇帝(死去的皇帝,這裡指嘉靖)已駕鶴西遊,正國喪期間,嚴禁嬉笑歌唱。我們幾個兄弟估摸著您不日就會蒙新主隆恩特赦,故自備薄酒事先為您老人家慶賀,日後老爺您高升,千萬不要計較小的我們招待不周!」獄卒點頭哈腰、極盡卑恭地說。

  海瑞只聽見獄卒第一句「昨日大行皇帝已駕鶴西遊」,下面的話全沒聽見,先愣了一下,立刻嚎啕大哭,向紫禁城方向狂拜,腦門在磚地上嘭、嘭撞擊,爾後滿臉鮮血;同時哭喊:「我主聖上!我主萬歲!」海瑞哭得剛進入胃中的酒肉嘔吐一地,最後竟悲痛得昏迷不省。醒後又哭,整夜不斷,把兩個獄卒嚇了一大跳!

  毛澤東雖然稱讚海瑞不顧個人安危,不怕殺頭,敢講真話,敢於反映人民疾苦,以及剛正不阿的精神,但他尤其欣賞海瑞對皇上的愚忠,肯定海瑞「對嘉靖還是忠心耿耿」的精神,意有所指,盡在不言中。

  海瑞不是「作秀」,他若正在當官,還有必要表演一下給別人看;可是,他嚴厲批評了皇帝,才入獄,面臨極刑,現在這個皇帝死了,海瑞應該竊喜,自己有生還的希望了。但是,海瑞卻如喪考妣,他痛哭是真誠的,這是程朱理學教育的成功。

  我讀過一本書,是美國著名女作家安娜•路易斯•斯特朗(Anna Louise Strong, 1885-1970)寫的《史達林時代》(The Stalin Era)。內寫,史達林在一九三七年製造冤獄,大清洗蘇俄共產黨員時,大批老黨員被槍斃前,高呼「史達林萬歲!」這些人也是被史達林成功洗腦了,至死不悟。

  被程朱理學思想熏陶了的海瑞,將「文死諫」作為人生最高境界,最完美的人生結局。他內心深處在對待嘉靖的認識上有過尖銳矛盾:

  他進京之前,在地方上深信不疑嘉靖是英明偉大的神,是永遠不落的「紅太陽」,貪官污吏多如牛毛,民不聊生比比皆是,海瑞從未將這些和嘉靖聯繫在一起。他不可能認識到這是封建專制社會造成的。海瑞進京後,對嘉靖荒淫無恥有了真切的瞭解,使他思想產生矛盾:怎麼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竟是這樣?但是,海瑞對皇帝的迷戀未變,癡心不改,「我心依舊」,仍寄希望於嘉靖見了海瑞上疏而痛改前非,重振君威。但是,嘉靖的斑斑劣跡又使海瑞感到,很可能皇上見了奏疏,不僅不納諫,反而一怒之下把他殺了,因而備了棺材。海瑞信仰中的嘉靖與實際中的嘉靖,二者之間的巨大落差,使海瑞思想產生極大矛盾,他找不到答案。


※本次內容摘錄自《海瑞罷官與文革》

最新更新日期:100.0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