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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德剛口述歷史:出洋和留學的雜憶(三)


唐德剛/口述
古蒼林/執筆


  新學期到了,埃文斯打電話來叫我去見他。他問:「你這學期會註冊唸書嗎?」

  我說:「當然想,但我沒有錢交學費。我現在需要全職工作,就算選一門課,也不一定可以唸得很好。我老闆不會讓我唸書而不工作的。」

  「如果回來唸書,你要選那幾門課?」

  我說了幾個教授的課。

  「某教授對你的印象很好。我現在是系主任,你可以回來做full time(全時) 學生。」

  「可是,我不工作就解決不了生活問題。」我猶豫地說。
「不要緊,我會告訴你的老闆,請他讓你上課,你上完課才到圖書館工作。」

  我那時拖欠了哥大一大筆學費,如不付清,依例不能註冊。埃文斯又代我向學校交涉,最後得到當時的校長艾森豪威爾將軍批准,由歷史系交付我的學費。我拿了埃文斯給我的允許註冊證明,馬上去選了三門課,然後回到圖書館。我的主管說:「Tong(唐),你小子走運啦!剛才埃文斯教授打電話來說要我讓你去上課。不過就算上課,也要穿我們的工作服,一下課就馬上回來。」我對他笑著答應了。

  開學後不久,埃文斯又找我去說:「你申請的獎學金,就快知道結果了。如果申請不到,就暫時不能唸書,回圖書館工作。如果申請到了,就馬上把工作辭掉。」

  一天在圖書館,我的主管來找我,他說埃文斯教授要我打電話去。我就立刻給埃文斯打電話。他說:「Tong(唐),恭喜你,你拿到了全額獎學金。現在馬上向你老闆辭職吧。」

  那獎學金一年有幾千塊,我真是喜出望外,竟然對埃文斯說:「我老闆不讓我辭職怎辦?」

  埃文斯大笑說:「他會答應的。」

  沒有埃文斯的幫忙,我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可以拿到博士。

  埃文斯退休後我們仍然一直保持聯繫。他病故時,他兒子來信通知我,我還專程到他在佛蒙特州(Vermont)的家裡弔喪。

選導師 拿博士

  我的博士是在一九五九年拿到的,論文導師是大衛•唐納德(David Donald, 1920-2009)教授,他是一個美國南北戰爭歷史,特別是關於林肯的歷史的權威,後來從哥倫比亞轉到哈佛。此後每年他的博士學生都到哈佛聚會一次,和他吃一頓飯,我是他唯一的中國博士生。

  我找唐納德做導師也有一段故事。我選了一個唐納德開的美國史討論小組(seminar),形式是由小組的學生,每人自選一個題目參加討論,我選的題目是「Equal Right Movement(平權運動)」。唐納德見我是個亞洲人,就問:「你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

  我說:「我是中國人。」

  「你對美國歷史和平權運動有什麼了解?」
  「《紐約時報》我是每天看的。」
  「這樣不成,明天到我的辦公室來。」

  第二天我去看唐納德,他交給我二、三十本書,又指出其中的一本說,要看完其他的書才可以看。我拿了這些書出來,遇到歷史系的一位教授,這人對外國學生有很大的偏見。他一看我的一堆書,就勸我轉校,還說我在哥倫比亞絕對拿不到博士,把我氣死啦。我即時就下了決心,一定要在哥大拿個博士給他看。

  唐納德對學生的要求非常嚴格,討論小組十來個學生到後來只餘下我和另一人。我很用功把這二、三十本書讀個通透,引起了我對美國史的興趣,就找唐納德做我的博士導師。我本來要用平權運動做博士論文的題目,唐納德卻認為我是中國人,研究中、美關係更為重要和合適。他自己雖是研究林肯的權威,但對美國內戰時期的中、美關係一無所知,就要我做這個題目,我欣然接受。在討論小組關於平權運動的研究結果,我後來也寫了幾篇論文發表。

  我在哥大讀書的年代,要取得歷史系博士候選人(Doctoral Candidate)的資格,必須通過以下的程序:

  (一)要選讀一門編號為二○一的課程,並通過這課程的筆試。
  (二)要通過一道preliminary oral(資格口試),一道subject oral(專科口試)。
  (三)要通過由教務處安排的,測驗兩種外語閱讀能力的考試。

  三個程序都過關,才算是正式的博士候選人。不過關的程序,允許補考一次。

  課程二○一是「史學方法和歷史哲學」,由多位教授講課,內容既深且廣,考試不易通過,在哥大讀歷史博士的人視之為鬼門關。資格口試是考對歷史,特別是你要研究的歷史的一般知識。專科口試,因為我研究的是美國史,考美國史的書目(bibliography),從殖民時期、歐洲背景、美國本國史和印第安人的歷史都包括在內。這個口試不易,不少人第一次都過不了關。我在唐納德的討論小組讀了美國史的書不下數十本,因此這一關也順利通過了。

  博士學位要求候選人有兩門認可外語的閱讀能力,那時中文和日文都不是認可的外語,俄文、法文卻是認可的。我的堂叔唐盛鎬,來美前曾在俄國居住,所以通曉俄文,我受了他的影響,在哥大選了約有二十多學分的俄文課程。我報名參加教務處主持的俄文閱讀能力考試,考的是將一本俄文歷史書的一些章節,翻譯成英文。到了試場,參加考試的只有我一人,主考是個老頭子。一小時後交卷,老頭子說,翻譯得還可以,只是他給我的幾頁,沒有全翻譯完,要我再考。我回到歷史系,把考試的結果告訴系裡的秘書。她拿出我的檔案翻看,說:「Tong(唐),你已修讀了有二十學分的俄文,依例可以免考。」早知如此,我就不去受那老頭的氣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紐約有一個「俄國協進會(Russia Institute)」,我為了練習俄文,常常隨唐盛鎬到那裡參加他們的活動,因此認識了一位從俄國來的老先生。交談之下,才知道有眼不識泰山,原來他是俄國一九一七年二月革命推翻帝俄的領袖亞歷山大•克倫斯基(Alexander Kerensky, 1881-1970),曾任革命後成立的臨時政府(Provisional Government)的總理,因為實行資本主義政策,遭到列寧、托洛茨基的反對。同年十月,列寧領導的共產黨人奪取政權,專政。他老先生逃離蘇聯,仍為俄國的特務追殺,最後逃到美國,有FBI(美國聯邦調查局)的保護,才算鬆了一口氣。克倫斯基常來參加俄國協進會的活動,活動完畢後和他女兒搭我的順風車回家,因此我和他很熟。後來他請我到紐約有名的Russian Tea Room (俄國茶館)喝下午茶,那是紐約娛樂和文藝界名人出入的地方,貴得要命,我極力推辭。他說,不要緊,老闆是他的老朋友。

  我選了法文為另一外語。那年暑假,我到離紐約市不遠的渡假區Pocono打工,要住在山裡。我就帶了一本法文的歷史書和它的英譯本,對照著學習把法文翻譯成英文,一個暑假下來,竟然把整本書譯了一次。九月一開學我就去考法文,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要我翻譯的法文書,想不到就是我帶到山裡去的那本。

  筆試、口試、外語的要求都滿足了,我就成了正式的博士候選人,可以開始寫論文了。我和唐納德商討,題目定為「U.S. Diplomacy in China, 1844-1860」(美國對華外交政策,一八四四∼一八六○)。論文寫完以後,還有一個defense oral(口試答辯),在由多位教授組成的委員會前為論文辯護。口試有三個可能的結果:

  (一)小修通過(pass with minor revision)。論文算是通過了,只要由論文導師監督,小事修改就成了。
  (二)大修通過(pass with major revision)。這是極麻煩的「通過」,論文要由導師監督大事修改,「大修」後還要回校再來一次口試答辯。
  (三)不通過。沒有補考,博士美夢,頓成泡影。

  當時哥倫比亞的歷史系,是研究美國史的重鎮,出名的教授就有十多人。因為我的論文寫的是美國史,要旁聽我口試答辯的人頗多,口試在一個禮堂舉行,研究美國史的教授和學生差不多都來了。結果我一試通過,而我最引以為傲的,是論文不改一字。我的導師唐納德在考試後請我吃飯,座中還有別的教授,有人問起我的論文要不要修改,唐納德滿懷得意地說:「我的學生,沒有什麼問題!」不是我唐德剛自吹自擂,我是有論文的原版為證的。因為口試答辯後,論文一般都要小修,那時沒有電腦打字,論文打字後修改,每頁的頁數號碼就要出問題。所以哥大有規定,未被接受的論文,頁數號碼打在每頁的左邊;被接受的論文,頁數號碼打在頁的右邊。裝釘論文,正好把左邊的頁數號碼蓋著,這樣就減去修改論文要全篇重打的問題。我的論文原版,如果拆開來看,每頁左右的頁數號碼是完全一樣的。

  哥大每年都由各系選擇博士論文若干篇,交付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出版,我的博士論文也被系裡選上。因為我的論文是和中國有關,最後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是否要出版,決定權卻在韋慕庭(C. Martin Wilbur, 1907-1997)的手裡,他是哥大「東亞研究所(East Asian Institute)」的頭頭。不知什麼原因,他竟然把我的論文從出版的名單上畫掉。我一氣之下,把論文寄到別的大學出版社,有一份寄給哈佛大學的費正清(John K. Fairbank, 1907-1991,美國漢學家、歷史學家,哈佛大學東亞研究中心的創始人)。費回信給我說,哈佛出版社(Harvard Press)要出版我的論文。乖乖,Harvard Press 要出書,那還得了。但有一些章節要修改,他以為十九世紀美國、英國在中國的行為不是帝國主義的行為。我不願意這樣修改,他還打電話來要我「慎重考慮,Harvard Press」。最後,我的博士論文在西雅圖的華盛頓大學出版成書,一般出版博士論文,自己要付若干印刷費,我卻收到一筆這本書的稿費。


※本次內容摘錄自《唐德剛與口述歷史》

最新更新日期:99.1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