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在哥倫比亞大學的生活
我在哥大註冊入學,第一學期選了三門課:西洋通史、史學方法和歷史哲學(史學二○一,必修課)、英語;要交學費約美金兩百多元。我付了學費和房租後只餘下十多塊錢,怎麼辦?抗戰時期我初到重慶,是流亡學生,腳踏草鞋,身穿單衣短褲,口袋沒有幾塊錢,還是能夠念完大學。正是「船到橋頭自然直」,問題我有自信總是可以解決的。
教西洋通史的教授是當時很有名的歷史學家卡爾頓•海斯(Carlton Hayes),是我叔叔唐盛鎬崇拜的對象,我叔叔說,海斯往講台一站,連天色都變啦!我在中央大學讀西洋現代史用的課本就是他寫的,我還帶了我的重慶翻版來美國。我在安徽學院教西洋通史,講義也是根據海斯的書寫的,所以對他的東西相當熟識。我去找海斯,他給了我一份改本科學生卷子的差事,每次改卷子可以拿美金一塊半。這樣生活的問題就解決了。
到了一九四九年,國、共內戰的情況急轉直下,國民黨退守台灣,中國大陸和美國之間的交通幾乎完全中斷,在美國的中國留學生,失去與家人的聯繫和接濟。大家都非常惶恐,有人還痛哭流涕。這時哥大當局作了一個決定,在學校的中國留學生,可以暫時不交學費,繼續上課。當然我還要解決居住和吃飯的問題,只好先向馬大任借點錢救急,他是從董顯光 的新聞學院保送來的公費生,來時拿了美金三千五,和我們相比,簡直是富翁了。在這段時間裡,我最窮困的時候每天只能吃三個hot dogs(熱狗,即麵包夾香腸,美國最廉價的食物)。我的叔叔唐盛鎬要給我五十塊錢,我沒有接受。我對他說,如果能每月給我同樣的數目,我是會要的;不然問題還是沒有解決,這些錢用完後又怎樣?
這時候不少人偷偷的去打工,可是移民局也捉得很嚴,令人提心吊膽。有一天我和同學馬啟佩、曾憲昌到時代廣場(Times Square,紐約市最繁盛的地區)去碰運氣,那裡有一家叫Horn & Hardart's Automat的飯館,是把硬幣放到機器裡就能拿食物的自助店,這店當年很流行,紐約到處都是。我們看見在店的大玻璃窗貼了張Workers Needed(招人告示),就到裡面找經理詢問。這店也許那天特別需要人手,沒有查看我們的ID就要我們立刻上班,每人領到一件白制服。還包伙食,那天我們就老實不客氣,在店裡大吃一頓。
工作半天後他們要我們填表,表上有一項是Social Security Number(社會保險號碼) ,我們那時連什麼是社會保險號碼也不知道,問經理是不是護照的號碼,他說不是,也說不清到底是什麼號碼,因此這份工作就幹不下去了。後來問了幾位廣東來的學生,才弄清楚什麼是社會保險號碼。那時在一二五街有一個政府的辦事處,可以拿社會保險號碼,我就去那裡要。當值的職員問我的姓名,我說Thomas。他沒有要求檢查證件,就在一張紙上寫了一個號碼交給我,這個號碼我沒用過。我現在的社會保險號碼,是後來正式拿到的。
這時沒有錢又沒有工作,我和馬啟佩、曾憲昌三人就去紐約中國領事館想辦法。紐約的領事叫張平群,我告訴他說我們要回國,不夠錢買船票。他說這是大使館的事,與他們無關,叫我們到華盛頓去找大使顧維鈞。我們三人去見了顧大使,每人拿了美金三百塊。曾憲昌不久真的回了中國。有趣的是,後來我做顧的口述歷史,談到一九四九年時,他說那時有三個學生從紐約來向他要錢,問我有沒有聽說過,和這三人有沒有往來。我說我聽說過。他問,他們叫什麼名字?我說都不記得啦。
一九四九年底,在紐約的中國留學生有幾百人,流離失所的大有人在,中、美兩國的政府都在想辦法幫忙。其時美國在中國的各個基督教派,剛從大陸退回美國,這些基督教徒在紐約成立了一個「中國學生援助會(Chinese Students Relief Committee)」,協助中國學生。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突然收到在「華美協進社(The China Institute)」工作的艾國炎先生的電話。他說美國教會的中國學生服務中心可以幫助一些中國學生,問我要不要參加。我說當然要,後來知道一起接受幫助的共有三十人。我被送到紐約市北面的Westchester County,住在何柏林先生、夫人(Mr. & Mrs. George Hobblin)家裡,不單食宿免費,每月還有到紐約市上學的火車票和三十塊零用錢。這樣就過了半年,直到暑假開始。
這個暑假,美國政府特許中國留學生工作,發給社會保險號碼。我在紐約市附近郊區一家美國人的餐館,找到一份busboy(收拾盤碗)的差事。在那裡認識一個當二廚的廣東人,和他同住一個房間。他人很聰明,我受他很大的影響。他的工資是我的十倍,蠻神氣的。我問他怎樣找到這份二廚,他說他跑到一家薦人館,在櫃檯內的人大叫「Second Cook」,他也不知道Second Cook是什麼,站起來說Yes,就得到了這份工作。第一天上班,要他做的就是煎早餐的荷包蛋。他學會怎樣一個手打兩、三個蛋到鐵板燒上。在這家飯館,頭廚只做中飯或晚飯,早上根本不來,所以早餐是二廚的天下。侍應生們排著隊等煎蛋,這廣東老鄉的手腳很快,一手打蛋,一手鏟起雞蛋到碟上,真是蛋如輪轉。有時不小心把蛋黃弄破了,他把破蛋挑到另一個盤上,那就是我的早餐或午餐了。
暑假後重返哥大繼續讀書,哥大也安排在校的中國學生工作,我得到的是一份定期的、清潔窗門和掃地的工作,每小時九毛錢。每天工作五小時,就可拿四塊半。因為可以暫時拖欠學費,生活過得還是可以的。這時我只有二十多歲,沒有什麼負擔,倒也活得自由自在,週末就拉了堂叔唐盛鎬到哥大附近的舞會跳舞。他動作不靈活,就以為我跳得好,常常說:「德剛,你跳得蠻professional(職業性)的。」現在回想這一時期的生活,真的不錯。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美國政府的對華策略,還是舉棋不定,對中國留學生的處理,辦法是盡量解決他們的生活問題,但要他們承諾,學成後馬上回中國服務。美國的如意算盤是,這一批回中國的留美學生,早晚會影響中國對美的政策。一九五○年六月,韓戰爆發。一九五○年十月,中國人民志願軍渡過鴨綠江,加入韓戰,美國政府不再允許中國留學生回國,改變了許多中國留學生的命運。國、共內戰時期,美國國會劃了大筆款項,援助蔣介石政權。蔣退守台灣後,餘下的援蔣款項就被凍結起來。美國政府既然不允許中國留學生回國,正好用一部分凍結的款項,來解決他們的問題。政府通過一條法律,允許中國的留學生繼續攻讀碩士、博士,並成立獎學基金,讓他們申請。
我在哥大看到一張布告,說中國留學生可以到所屬系裡,申請美國政府的獎學金,我就填表申請。申請要幾封介紹信,我去找了一位教授,他問我有什麼打算,我說要念博士。他問為什麼要念博士,是要在大學當教授嗎?我說,那也有這樣的可能的。他顯出頗為不高興的樣子。不久,我知道沒拿到獎學金,就到系裡查問。系主任告訴我,原因並不是我的成績不好,而是有一位替我寫介紹信的教授,在信裡說:「I am very reluctant to write this letter for Mr. Tong.(我極不願意為唐先生寫這封信。)」我猜一定是我剛才提到的那位教授。為了解決生活,只好不讀書,在哥大的圖書館找了一份全職的、整理圖書的工作。
有一天,一位歷史系的教授到圖書館我的部門來,找一張medieval(中古)時代歐洲學士的證書,沒有人知道放在那裡。我的同事說:「我們這裡有一個China boy,他什麼東西都能找到。」
教授說:「他在那裡?」
「他要半小時後才回來。」同事說。教授就坐下來看書等待。
我回到圖書館,同事說有一位教授在等我。我上前看,原來是新上任的歷史系主任奧斯丁•埃文斯(Austin P. Evans, 1883-1962)教授,就和他打招呼。他說:「So Tong, you must be the China boy I am waiting for.」(啊!唐,你一定是我在等待的中國青年。)
埃文斯告訴我他要的東西,我就把那中古時代的證書找出來給他。埃文斯知道我在這裡工作,就問:「為什麼不申請政府的獎學金?」
我說:「給拒絕啦。」
「What?」他一臉不相信的神色說:「你隨我到系裡去。」
「我現在正在上班。」
「不要緊,待會我給你的主管打電話。」
我就跟他到他的辦公室去。他問:「現在給中國學生的獎學金很多,你怎會被拒絕?實在的情況是怎麼回事?」
「有一位教授給我寫了一封很糟的介紹信。」
「啊!原來這樣。這事我聽說過,卻不知道給拒絕的人是你。」
他拿了一份新的申請表,叫我就在那裡填寫。我把表格填好後交給他,他說:「我再和你聯絡。」
我回到圖書館,我的主管問埃文斯找我幹嗎?我說他找我到他的辦公室整理書籍。那時系主任的權力很大,主管雖然不高興,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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