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2010年10月26日是唐德剛教授的周年忌日。唐教授是中國近、現代口述史研究的主要開拓者,「中國近代口述史學會」由其倡導創辦,也是他的最愛,遠流預計出版由「中國近代口述史學會」編輯的《唐德剛與口述歷史》專集以玆紀念。紀念集除了收錄眾多友人的追思文章之外,尤其難得的是,其中有一篇是古蒼林先生(原名古兆中,前紐約市立大學數學教授)數年前對唐教授做的口述歷史訪問稿,全文長約一萬八千字。【歷史新天地】專欄將摘錄這篇訪問稿的精采片段,分數次刊登,謹以這種最親切不過的方式來紀念唐教授。
提起唐德剛先生,大家都知道他是著名的歷史學家和口述歷史學的一個創始人,卻很少聯想到唐先生的一生,也和中國近代史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唐先生是清末淮軍將領的後人,小時受過傳統的私塾教育。讀中學、大學時正遇上抗戰,做過流亡學生。他一九四八年到美國留學,不久中國政權變換,又成了有家歸不得、流亡海外的留學生。在五○年代,他參加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中國近代口述歷史計劃,和李宗仁、陳立夫、顧維鈞、胡適等中國近代歷史人物建立密切的關係。後來他在哥大和紐約市立大學教書,到中國大陸、台灣、香港和世界各地講學,所見所聞,更有足記述的。
美國「中國近代口述史學會」同仁有見及此,便建議進行「唐德剛口述歷史計劃」。這事和唐先生商議後,也得到他的同意。
最初訪問唐先生的是吳章銓兄,他做了從唐先生出生(一九二○)到留學美國(一九四八)前的記錄,後來因為各種原因,訪問工作停了下來。到了二○○七年,唐先生已是八十七歲高齡,盡快完成他的口述歷史,就變得十分迫切,訪問的責任,不知怎的,落到我的身上。顯然,我訪問唐先生,最邏輯的做法,是從他一九四八年出洋留學開始繼續下去。
訪問在二○○七年六月二十九日開始,約每周一次。唐先生家在新澤西州北部Bergen County的Norwood,距離我在新澤西州Morristown的住處有四十五分鐘車程。我一般在下午一時到唐家,和唐先生談兩、三小時,就讓他休息;有時我也會先到唐家吃中飯,然後才開始訪問。訪問進行得並不順利。其一,每次訪問,唐先生完全無視於我事前給他的大綱,談話一開始,他老人家就天馬行空,想到那裡就談到那裡,我毫無辦法把握訪問的基本方向。其二,唐先生晚年,說話家鄉的口音特重,訪問的錄音,我回家後常常聽四、五遍,還弄不清一些唐先生說的話,要請唐師母翻譯。因此整理錄音的內容,進度極慢,而又非常艱苦。
不久,我因為要做脊椎的手術,訪問只好暫停。最後的一次訪問在二○○七年八月三十日,一共訪問了八次。我手術後,直到二○○八年夏天身體才算完全康復。而唐先生的健康狀況,卻開始不十分穩定,訪問就沒有繼續下去。到了二○○九年春,唐先生舉家遷往三藩市附近居住,我對唐先生的訪問,只做到他在哥大做口述歷史的階段。
二○○九年十月,唐先生不幸病故。美國「中國近代口述史學會」的「唐德剛口述歷史計劃」,更是無法完成了,這實在是非常遺憾的事。我把這八次訪問的一些內容整理出來,作為對唐先生的致敬和懷念。
出洋前
一九四三年,我在重慶國立中央大學歷史系畢業後,報名考中央大學的歷史研究所。名額只有一個,參加考試的有幾十人。試考過後,要等一段時間才知道結果,我就回到安徽,想先找一個差事再說。本來要和一些老同學辦一家模範中學,結果沒有成功。後來在安徽的教育廳找到一份編輯的工作,主編一本叫《安徽教育》的月刊。這個月刊的經費來自重慶的中央政府,每省都有,像《江蘇教育》、《廣東教育》等等。每期一定要刊登中央交下來的幾篇文章,其餘的文章就由各地安排。我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後,在哥大的圖書館看到我編的《安徽教育》,卻找不到其他省的。
我在安徽教育廳幹了六個月,回老家省親。我的母校是在合肥鄰縣舒城縣的舒城中學,那時的校長是我的一位堂叔,要找一個英文的教員,知道我是中央大學畢業的,就請了我。教了六個月,我收到考上了中央大學歷史研究所的通知。我是那年唯一被歷史系錄取的研究生,研究所的導師有郭廷以、顧頡剛等。我在中央大學三年級時選了一門顧頡剛的「商周史」, 期終沒有考試,只交一篇作業就可了事。我寫了一篇叫〈中國郡縣起源考〉的文章,顧先生對我這篇文章頗為欣賞,這也許是我被錄取的一個原因。
我辭去中學的工作,要回到重慶的研究所。不巧日本的軍隊佔領了河南、平漢鐵路和粵漢鐵路,切斷往重慶的通道,我只好在安徽留下來。抗戰時期,一些美國來華作戰的空軍,有被迫降落在安徽的,需要當地人的協助。那時能說英語的人極少,所以安徽省政府就到在立煌縣的「安徽學院」找人當翻譯。當時安徽學院的英語教員只有幾個人,沒有人可以離開教書的崗位,聽說有唐某是中央大學畢業的,在舒城中學教英文,就來找我去當翻譯。有一次掉下來的美軍是飛機上的機關炮手,原來是工人,說的都是“May I stay here?”(我可以留在這裡嗎?)“ Could I eat this?”(我可以吃這個嗎?)等簡單的句子。我那時英語也說不了幾句,OK卻是會說的。無論他說什麼,我都說OK,結果是皆大歡喜。那老美還上前和我擁抱,讓那些土包子們看呆啦。以後有美軍從天上掉下來就找我。去見美國人時安徽學院給我一個寫著Professor Tong(唐教授)的名牌掛著,我這樣就靠一句OK吃上了美國飯。當然掉到安徽來的飛行員不會很多,這碗飯也吃不了多久。正好安徽學院找不到一位教西洋通史的教員,知道我是在中央大學讀歷史的,又考上了歷史研究所,就僱了我做歷史系的講師,講授西洋通史。我在中央大學上過這門課,用的課本是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卡爾頓•海斯(Carlton J. H. Hayes, 1882-1964)寫的《西洋現代史》,後來我到了哥大,還當了海斯的學生。我在安徽學院教西洋通史的講義,就是根據這本書編寫。
日本偷襲珍珠港後,美國介入太平洋戰爭,抗戰情況日漸好轉。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中央大學從重慶遷回南京,我也隨中央大學歷史研究所到了南京。勝利後的國民黨非常腐敗,知識青年十分苦悶,許多人投奔共產黨。我和另一些人,認為出國留學,也是一條出路。
中國派送大批學生出國,是從用庚子賠款開始的。學生通過考試,取得出國留學的資格,在國外的生活費用,由政府供給,叫做公費留學。抗戰初期,公費留學停頓了一段時間。國民政府遷到重慶後,一九四○年恢復公費留學,考試由當時的教育部長陳立夫主持,楊振寧、何炳棣是一九四三年的公費留學生。到了一九四六年,留學考試從公費改為公、自費考試,大學生畢業後兩年可以參加。自費,當然是留學的費用,由學生自己負責,為什麼還要考試呢?答案是出國要拿外匯,通過自費留學考試的學生,可以用公價購買美金一千六百元,而當時黑市的美金兌換率,和公價的差額很大,因此報名考公、自費留學的學生很多。每一學科像電機工程、物理、歷史等,通過考試的前三名是公費,其餘的是自費。一九四六年我考的那屆,歷史科只有往歐洲的公費名額,沒有往美國的。原因是當時的教育界分留歐和留美兩派,主辦一九四三年公費留學考試的陳立夫是留美派。一九四六年的教育部長換了從德國回來的留歐派朱家驊。朱認為學歷史的應該到歐洲而不是美國,美國的歷史太短了。考試共有五場,中文、英文、三民主義、和兩場學科。學科是讀物理的考物理,讀歷史的考歷史。考試在全國各地舉行,試卷卻是集中在南京評閱。參加考試的學生試前要表明出國學習的科目,到歐洲還是美洲。我要到美國,讀歷史沒有公費名額,就報考圖書館學,結果排名第四,成了自費生。一九四六年通過公、自費考試留學的約有兩百人。
到國外讀什麼學校要自己申請,我申請到哥倫比亞、普林斯頓、密西根等大學,結果決定去哥倫比亞,因為我的堂叔唐盛鎬正在哥大讀博士。我拿到哥大的入學證明書後,就從南京到上海的美國領事館辦簽證。那時申請學生簽證也要考英語,在上海領事館主持我考試和簽證的是一位老太太,考試完了以後,她對我說:「唐先生,你的英文寫得還可以,會話卻實在不成,把會話學好再來吧。」不久,我又再到上海領事館辦簽證,到了辦公的地方,已有十多人在排隊,我往前望了一眼,看見主持的仍然是那位老太太,心情頓時沉下來,這回大概又要給刷去了。不過既然來了,這裡可以享受空調,又可飲免費可樂,就留下來。到了中午,老太太離開用中飯,辦理簽證的換了一位男士。排到我的時候,他檢閱檔案,看到接納我的學校是哥倫比亞,頗有點肅然起敬的味道,在我的護照蓋了章,說:「可以了,以後再見,要叫你Dr. Tong(唐博士)。」我那時有點不知所以,問:「就這樣了?」他說:「是啊,都辦好啦。」人的命運實在玄妙,如果不是老太太去吃中飯,我可能就到不了美國。後來我才知道老太太苛刻出了名,許多人為了避開她,都跑到香港、武漢、廣州等地的領事館辦簽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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